我对西方哲学的了解只有四五年前读过的《苏菲的世界》中介绍的程度,何况四五年前读的书内容也几乎全忘了。硬要说起来,这是第一次读西方哲学作品。
前些时候读孟实先生的《人文方面几类应读的书》读到这么一句:「在思想方面,柏拉图的对话集最好能全读,至少也应读《理想国》,这是用对话体写的。从古到今,没有一个哲学家能像柏拉图那样面面俱到,深入浅出,用极寻常而幽美的文字传极深奥的道理。」我始终把文笔放在首位,思想其次。孟实先生这一小段涉及到文笔之幽美的推荐引起了我的兴趣。去图书馆没有找到单行本的《理想国》,手头要读的书也多估计分不出时间应付这样的大部头,恰巧看到了这本《会饮篇》的小册子,就顺手借回来了。借回来快半个月也没有读,昨晚读完一卷柳宗元的书信觉得离睡觉还早就顺手拿起这本小册子开始读,不知不觉读入迷一口气读完了。虽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通过这些无意的小事能接触到一本好书及其背后的世界,真是美好又令人感激的缘分呐。
我一直对西方哲学怀有兴趣,而西方哲学作品给我的印象基本是严密的逻辑论证与枯燥的文本,我本身就常被人指责缺乏逻辑思维,又重文笔甚于思想,因而一直没有读任何西方哲学作品。偶尔在图书馆翻翻那些作品,因为惯于中国经书和子书的行文习惯和思维方式完全读不进去,最近对美学感兴趣借了一点回来,也都读不进去。而《会饮篇》是第一本我无龃龉地读完的西方哲学作品,借此也发现了自己之前接触西方哲学时的问题。
西方哲学首先应以哲学而不是西方为主,我失于过于关注西方这一点。而西方哲学也是一种哲学,以了解中国哲学的方式了解西方哲学,未尝不可。就像我读中国哲学不从程朱陆王入手一样,我读西方哲学从近现代的作品入手感到无法接受也是自然的。与先秦对应的是古希腊,那么从古希腊的作品(不单单是哲学)入手或许才是适合我的方式,而柏拉图这本《会饮篇》读起来的确很合我的口味。
《会饮篇》中所谈论的爱被具体化为爱神这一形象,我一开始简单以为这是他们的习惯,想把爱神还原成抽象的爱,这样更符合我的思维习惯。稍微读了一点发现还原不回去,爱神与爱并不是简单的抽象与具象的转化关系,要接触他们的思想,首先要接受这种思维方式。他们借神灵架构自己的思想,又不是单纯地以神灵为基,而是将神灵与思想一同升华交融。至于他们援引神话中爱神的形象来说明爱,似乎和中国哲人援引三代旧事来论述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这种思维方式对我来说很新鲜,不过我现在对他们了解太少了,理解一定有偏颇,现在归纳出来的今后也一定有可以补充的地方,我很喜欢这种过程。
以对话的形式阐述哲理,并且有三分之一强的内容是被驳斥的,不知道他只是想保留实录而已,还是想描述思想的演进?无论何者,他写得着实引人入胜。
第二位发言者包萨尼亚的颂辞开头有这样一个部分:
「可是爱神不止一个,我们一开始就该说明哪一个是我们要颂扬的。所以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纠正这个缺点,先把议题弄准,指出要颂扬哪一个爱神,然后再用适合这位尊神的语言来颂扬它。」
第五位发言者阿伽通提到:
「无论颂扬什么,只有一个正确的办法,就是先说明所颂扬的对象是什么,然后说明这个对象产生的效果,所以颂扬爱神也要先说他是什么,后说他给予的恩惠。」
放在整个对话过程中看,似乎在表现思维的趋于严谨的过程。人们最开始议论某一事物,并没有对其明确的定义,只是有一模糊的概念。而在议论的过程中,这一概念精确化,也产生了不得不使其精确化的必要。精确的过程从区分何者是议论的对象(包萨尼亚的颂辞)到定义议论的对象(阿伽通的颂辞)。
「只有情人发了誓而不遵守,才可以得到诸神的宽恕。」
下文提到坏的情人因为爱人色衰而背弃誓言,所以这里的誓言应该不是指情人对爱人的誓言,而是诸如情人为了爱人在某些情况下对他人违心的誓言,这样的誓言因为是为了爱人所以可以不遵守。
「爱神的威力伟大得不可思议,支配着全部神的事情和人的事情。」
鄂吕克锡马柯的论述里的爱似乎被扩大成「两种事物的结合」,远不限于人与人之间。如他最后举的例子,天气不顺乃是因为冷热干湿的爱(即结合)失去节制,一旦这种爱归于节制,便风调雨顺。
苏格拉底的颂辞以对爱神的定义为基础,略摘如下:
「苏格拉底说:『我现在问你:一个哥哥之为哥哥,是不是某某人的哥哥?』
他说:『那当然,不就是一个弟弟或妹妹的哥哥吗?』他表示肯定。
『那就请你把这个道理应用到爱神身上说:爱神是不是对某某的爱?』
『当然是对某某的爱。』 」
这里变换了上文鄂吕克锡马柯所描述的爱:鄂吕克锡马柯描述的爱是「结合」,是两者交互的;这里描述的是「追求」,是一者对另一者的。鄂吕克锡马柯论述的爱的范畴太大了,在这里将其收束回来有他的道理。
「假如有人向我们说:『我本来健康,可是现在还盼望健康,本来富有,可是现在还盼望富有,所以我是在盼望我已经有的。』那我该这样回答他:『朋友,你拥有着财富、健康和气力,是盼望在将来也拥有这些东西,因为不管你是否愿意,现在你已经有了。』」
「一个人既然爱一件东西,就是还没有那样东西;他盼望它,就是盼望他现在有它,或者将来有它。」
根据第一段,第二段应该表述成这样:
一个人爱一件东西,如果他现在没有,他就是盼望他现在有它;如果他现在有,他就是盼望他将来还拥有它。
那么原文第二段的描述就不成立了,「爱一件东西,就是还没有那样东西」这一结论以偏概全。
由这样的结论推导出下文的:
「爱神首先是对某某东西的爱,其次是对他欠缺的东西的爱。」
「一个人所爱的是他缺少的、没有的东西。」
「那么,爱神就缺少、没有美的东西。」
也就不成立了,因为爱神可以是拥有美并且盼望自己以后继续拥有美。
「有正确的意见而说不出所以然来,就不是有知识(因为没有根据的不能算知识),却也不是无知(因为有正确内容的不能叫无知)。」
精彩,并不是说这个理在这之前便没有人揭露,而是说他用流畅易懂的文句呈现出这个理。这也正是我读很多书的原因,如果他说的理我都知道,并且他的文句还没有我的流畅,我根本没有读的必要。
「因为这是一条正确的途径,可以自己遵循着它去爱,也可以由别人领着去爱,先从这个个别的美的东西开始,一步一步地不断上升,达到那统一的美,好像爬楼梯,从一个到两个,再从两个到一切美的形体,更从美的形体到那些美的行动,从美的行动到美的知识,最后从各种知识终于达到那种无非是关于美本身的知识,于是人终于认识了那个本身就美的东西。」
我自己秉持着人生是为了美而存在的理念,并且我认为人应该使人自身成为美,和这里的结论虽然有点不同,还是感到亲切。顺带说一句,在我看来,尽管上文的论述存在问题,但这个结论本身就很美。
对话体被柏拉图用得很美,其中不少与所要阐述的哲理无关但很有意思的,比如开篇类似引子的那段对话,鄂吕克锡马柯提到的治疗打嗝的方法,这些地方也给我一种子书的亲切感。
另外,所谓柏拉图式的爱情似乎并不能在这里找到很好的对应,最多只是前几位发言者的颂辞,随后便被阿里斯多潘否定了(王先生的译注点出了这一点,感谢先生的注释)。另外前几位发言者的颂辞所谓的柏拉图式的爱情似乎偏指成年男性对少年男性的爱。这个概念可能在后世被发挥了?至少我在《会饮篇》中没有找到后世的那种概念。
2016-01-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