耄耋之年的姥爷在瘫痪大半年后,还是走了。满头银丝的姥姥眷恋地望着姥爷清瘦的面容,淡淡地说了句:走吧,享福去吧。
浑浊的老眼里竟漾出温柔的神色,贪婪地凝视着,一如陪姥爷生前唠话一样。我略感惊讶的是,柔波里全无丝毫的悲伤和遗憾。
终于,姥爷要被抬走火化了。募的,姥姥脸色突变,戚惨地毫无顾忌地恸哭起来。整张脸埋在双手里,瘦削的肩膀不停地耸动。
在姥爷被抬出房门的瞬间,姥姥抬起老泪纵横的皱巴巴的脸,不容置疑地命令道:把烟袋锅子留下。
这根贴心宝贝般伴随了姥爷近七十年,见证了姥姥姥爷相濡以沫、患难与共的长杆、通体光亮的烟袋锅子留了下来。
清晰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总喜欢拱在姥爷的怀里听他绘声绘色地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故事。每每此时,姥姥总有有滋有味地吸一口讲几句,吸一口讲几句。着迷的我总捺不住性急,开始拽烟杆:“先别抽了,讲完再抽。”
姥爷佯装生气,跟我抢夺起来。惹得陪坐一旁的姥姥哈哈大笑。
“瞧这爷俩,大没大形,小没小样。”
见我抢夺的厉害,姥姥开始劝阻我:“别夺了,夺去了,你姥爷就捞不着嘴里含只鸡了。”
我不明白“嘴里含只鸡”是什么意思,也不想明白,我只一门心思地想听精彩的故事。
再大些,我才知道“嘴里含只鸡”是怎么回事。
原来,姥爷嗜烟如命,却始终没有一个合意的烟嘴。知心的姥姥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终于,她用一只正在下蛋的母鸡换来了一只青翠欲滴的烟嘴。姥爷如获至宝,笑眯眯地连连夸姥姥为好老婆了。姥姥则故意板着脸,嗔怪:这下好了,以后你也甭吃鸡蛋了,就含着你的烟嘴吧。
再后来,姥爷年事已高,咳嗽日益厉害。姥姥便果断地戒了姥爷的烟。
“戒了吧,戒了对你身体好。”
姥爷竟很乖地听话,毫不迟疑的答应了。
“那你把烟袋给我。”
姥爷寻思了一下:“算了,我拿着,空吸着玩吧。”
姥姥说:“那你就空吸着玩。”
姥姥严格地监督着。实际上,根本不用监督,姥爷戒得很彻底,再也没装上烟沫吸一回。
姥爷病了,很严重。姥姥就有些责怪自己:老头子吸烟时,身体硬朗,咋戒烟了反出毛病了呢?是不是戒烟不对呀?
姥姥固执地认为,姥爷的病就与戒烟有关系。
姥爷宽慰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年龄大了,有病有灾,是自然的。
姥姥不再坚持了,却心里终有了个结。
姥爷瘫痪后,烟袋还是不离左右。于是,隔三差五,姥姥就拿过烟杆,用心地擦拭着。烟杆经过姥爷天长日久的使用和姥姥的精心擦拭,通体散发着光亮。此时,姥爷目不转睛地盯着姥姥,也是满眼柔情。
姥姥无怨无悔周到细致地照顾着姥爷。姥爷想吃什么,姥姥就千方百计做好一勺一勺喂;隔三差五为姥爷换洗衣裤,以防生疮;艳阳天时,费力地将姥爷挪到阳光下晒太阳……
如今,姥爷走了,姥姥把烟袋锅子留下来,又开始一丝不苟地擦拭起来。动作缓慢却娴熟,眼神柔和却坚强。
下葬那天,依姥姥的意思,那根长杆的烟袋锅子又静静地躺在了姥爷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