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年冬,天降大雪,万里雪飘,千里冰封。
长夜漫漫,冰容和她的爷爷蜷缩在永宁长街的一处屋檐下,寒风凛冽,雪花飘飘洒洒,落在两人的身上,化了又落,反反复复,直到两人的头上覆上一层白,雪才停了。
这个地方,既不遮风又不挡雪,可是他们没有好去处,城里能够阻挡大雪的地方已经被乞丐霸占了。
他们无处可去。
天光乍泄,半梦半醒间,冰容感觉自己没有知觉的后背,渐渐有了温度,回过头来才发现,她身上盖了一层褥子。
而那个一直照顾她的爷爷,粗布衣服上,头上都覆盖了一层雪。
冰容用手忙将他身上的雪拍去,使劲摇晃他的身子,“爷爷,爷爷——”
没有回应。她急得眼睛都红通通的。
呐喊声很是响亮,周围店铺的人都看了看,接着低头默默做事,这个雪天,冻死了一两个人,没有多么稀奇。
“小丫头,别喊了,你的爷爷怕是不行喽。”
“是啊,是啊,别喊了,吵到我们做生意了。”
冰容对这些话充耳不闻,继续摇晃,呐喊......
一个卖包子的店家看不下去了,递过去一个馒头和一碗豆浆,“给你爷爷,喝点豆浆。”
冰容边道谢,边将豆浆往老人嘴里递,可是刚灌进去,那乳白色的豆浆就顺着瘦削的下巴,流在地上。
“别费时间了,他已经死了。”
说话那人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少年,约莫十八岁,一身白衣,生有一对淡淡的柳叶眉,一双狭长的眸,眼珠却是带有一丝腥红,那是一种如血般鲜艳的颜色,看得人发颤,却让拥有者,饱受折磨。
白衣胜雪的他,继续淡淡道:“死亡真就那么可怕吗?”
冰容看了眼白衣少年,又看了看老人,仿若明白了什么,她的身体颤抖,摇晃的手停了下来,握紧拳头,跑去白衣少年的面前,噗通跪下,哭得叫人心碎,“白无常大人,求求你别带走我的爷爷,我只有他了。”
白衣少年冷笑一声,心里顿时明白:原来这丫头是把我当作白无常了。少年眉眼上挑,一个念头诞生,不如就逗逗她。
白衣少年缓缓走上前,“若我执意要带走你的爷爷,你当如何?”
话音未落,冰容猛地抬头,跑到爷爷跟前,伸手拦住少年的步伐,“不可以。”
“这样吧,我们做个交易,你把你珍贵的东西交给我,我就不带走他。”
冰容眸光一闪,感觉事情有了转机,可转念一想,自己刚被人赶出来,并没有珍贵的东西。
正当思来想去时,冰容忽然瞥见地上放着的一个馒头。这是自己拥有的唯一的吃食。
于是冰容便将雪地上的馒头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沾着的雪,递给少年,“还是温的。”
少年没有接过她手里的馒头,只是哈哈大笑,“我说的珍贵东西是你的命,一命抵一命。”
冰容急得跺脚,仰起头坚决地说道:“不可以,爷爷说过,每个人都应该珍惜自己的性命。即使命贱如小草,那也是一个生命,也要努力活下去。”
白衣少年冷冷地笑道:“即使是那个人的生命所剩无多,知道自己何时会死,也要努力吗?”
她无话可说,头深深地埋下去。
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嘟囔了一句,“小丫头,他是骗你的。”
这句话仿佛是一根针,她的心像是被这针狠狠地刺痛了,眼底的光渐渐暗淡,如失去光的星辰,再也没有多大的起伏。此刻的她如一颗石头孤独地矗立在海岸边,任由海浪无情的拍打,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又不希望这是真的。
她抬起头,泪水夺眶而出,用力地将手里馒头砸向白衣少年,愤怒不堪,“怎么会有人拿生死来骗人?我讨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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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身体微微颤抖,心口像是压了一块石头,那句话直戳他心底,是啊怎么会有人拿生死来骗人?可他何尝不是被骗的那个呢?
“公子,属下去追她。”围观的人群散去了,一个黑衣男子凑上前,对着白衣少年说道。
少年淡淡道:“不用,找个人把她爷爷埋了。”
“是,公子。”
女娃边哭边跑到一处湖心亭,突然想起爷爷还在那里,哭声渐止,又跑了回去。
“老板,你看没看到我爷爷哪去了?”冰容看到爷爷不在那里,一脸焦急地望着包子铺老板问道。
“小丫头,那个少年把你爷爷埋了。”包子铺老板边把包子从蒸笼里拿出来边说道。
冰容心里暗忖:埋了,他竟会这样……
女娃追问道:“那你知道埋在哪里吗?”
“不知道,只看到他们抬着他往城外去了。你去哪里找找。”
“谢谢老板。”冰容说完就往城外的方向走,却被包子铺老板叫住。
“这是两个包子,你拿着路上吃。这是那个少年托我给你的。他为刚才的事情向你道歉,并嘱咐我,要是你觉得气不过,就去鸣凤楼找他。”
冰容一时语塞,千言万语都哽在心头,连忙点头,走时轻轻地说了一句,“谢谢。”
女娃清瘦的背影渐渐被人群淹没,屋顶白雪顺着瓦背慢慢滴下,结成晶莹剔透的冰柱,天更寒了。冰容打了一个喷嚏,裹紧身上破烂衣服,却还是捉襟见肘。
鸣凤楼暖阁内,紫金色烟雾袅袅升起,屏风后的白衣少年端坐一旁,案几上摆放着侍女新泡的茶,少年一手托起茶盏,一手用杯盖将茶叶拂去,吹了吹,微抿了一口,便把茶盏放在案几上。
而那个黑衣男子则侍立在侧,向着白衣少年陈述那个女娃的情况。
他心里也有疑惑:公子怎会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的事情,可也不好直接问。
“女娃叫冰容,许多年前被人遗弃在破庙,被路过的老人捡到,养到现在。直到昨晚上,爷俩被人赶了出来。”
少年淡淡道:“可有查过那个老人的情况?”
“那个老人也是一个可怜人,年近七十,儿子被人抓去充军,死在战场,儿媳跟人跑了,经历了这些遭遇后,自己变得有点疯癫,时好时坏,被他侄儿侄媳妇赶了出来,流落街头。”
白衣少年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茶说道:“记得两年前,我朝与南戎人发生战争,当时死去的士兵的家人都已妥善安置,拨了抚恤银加以安慰。为何老人的生活会这样艰辛?”
侍卫的脸色骤然变得严肃:“公子怀疑是有人私吞了银两。”
“不好说。”白衣少年想了一下,补充道:“可有查过那个女娃的父母。”
“公子,没有。那年正值兵荒马乱,很多人家为了躲避逃乱,都会选择遗弃家中的女孩。”
“知道了,你下去吧。”
“额......”侍卫显然不想出去,正纠结要不要问出自己心里的疑惑。
“怎么,有事问我。”少年注视着这个打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若竹,吞吞吐吐的模样倒是引起了他的好奇。
“公子,属下不明白,我们这次是出来游玩的,为何您要关注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您可是从来也不关心这些的。难道就因为她说的一句话?”
少年默不作声,只是继续喝着茶水,却没发现,杯子里的水已经被他喝光了。
“算是可怜她吧。”
若竹楞了楞,咱们这位闲云野鹤的三皇子一向不食人间烟火,竟会可怜人了。
少年抬头看了看天,远处白雪覆盖的山峰,依旧如此的白,安静而又神圣,就像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
怎么会有人拿生死来骗人。
他的脑海里回荡着这句话,他多希望有人能拿生死来骗他,至少最后他会知道,那是骗他的。
当一个人知道他生命会在何时走到尽头,他还会努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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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这不是那个丫头吗。这是去哪啊?”
五个乞丐蹲在白雪覆盖的城墙下,看见昨晚想要抢占他们地盘的女娃从他们面前走过,纷纷围了上去。
冰容没有理会他们,双手紧紧抱在胸前,自顾自地向前走去,却被站在中间的乞丐推倒在地。
一个黄纸包裹着的包子从她的怀里滚落在地。冰容眼疾手快,把包子一抓放进怀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也不顾衣服上的灰,转头就跑。
被其中一个乞丐追上,按住了头,激动地说道:“老大,这个小家伙藏了吃的。”
抓她的那个乞丐伸手向她怀里抓去,女娃一个机灵,张嘴便咬上那只手。
乞丐疼得连连打滚,一看手上,留了一排血红的牙齿印。
冰容跑了。五个乞丐跟在后面追。冰容靠着身体轻盈,躲避来往的车辆,而五个乞丐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是撞到送菜的车上,就是差点被马踢到。
冰容一直跑,跑到鸣凤楼前,遇到正准备出行的白衣少年的马车,一个飞身,钻进了马车,与马车里的少年,打了照面。
少年吃了一惊。他没有想到,第二次相见,竟是这样别致。
女娃看到是他,眼眶顿时红润,一副可怜巴巴的表情,“救救我,有人追我。”
“公子,都准备好了,可以出发了。”
若竹掀开帘子,便看见女娃的背影,又转头看见追上来的五个乞丐,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解决他们。”
“是。”
冰容将帘子的一角掀开,只露出自己的半张脸,好奇地观望外面发生的一切。
五个乞丐被若竹打趴在地,都抱着膝盖,连连喊疼。
若竹狠厉的眼神一扫而过,最后落在冰容身上。
冰容被这股眼神看得脸颊有些发烫,反应过来,就下了马车。
“多谢公子相助。”
白衣少年撩开帘子,目送着她离开。冰若瘦削的背影落在白衣少年眼里,仿佛像是一束暖阳照在落了雪的竹叶上,折射出五彩的光。
“冰容。”
女娃疑惑地转头,“嗯。”
“我是想说,你——找到你爷爷的坟没有?”
冰容抬头,眼前一亮,刚出城门,便被乞丐追到这里,哪有时间。
“没有。”
“你在鸣凤楼等我,我办完事,便引你去。”少年轻轻地说道,脸上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