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然乌乌在 “三联周刊”近期一个专栏里,讲了一件笔先生和狗的故事,文字经我洗过后,大致如此:
那天早上她醒来时外面很喧闹,村里的狗都在叫,所有人围着院子中央站着的一人一狗。狗原是自家的,在一次外出时走失。人也认得,是位走四方的卖笔人(笔先生),几年前来过。原来狗四处流浪时碰到他,从此跟定了,即使有好心人收留也不离开。到此笔先生才恍然大悟,“原来你一直都是要回家的啊”,然后离去。
好的故事总是与真的生活无法分别,那句“原来你一直都是要回家的啊”,让我想起了上海读大学时的室友老树。
老树不是那个画画的老树。老树本姓许,株洲人,人高马大,走在校园里直腰挺胸,脚板拖地有声,头在肩颈上杵得很正,你从身后远远招呼,他得全身回转才能应你,活像一棵端端正正长地里的泡桐。许同学又比我们平均年长3-4岁,中鹄前高复过多年,照重庆人唐生说的,这把年纪在俺老家生个“鞋子”都好使打酱油了,遂叫“老许”。班上本地生多,沪语本来“许树”不分,不久大家就跟着都喊了“老树”。
老树读书蛮拼的,凡是必修课教材他都翻得卷边儿,笔记密密麻麻,考试一般勉强能排进班级TOP20。几个寒暑假,没见他怎么回去过,基本就是,白天跟某某团队出门推销产品、发广告纸等,晚上苦背单词痛读法律,阅读一切宏大叙事的东西。老树认为,建国以来最伟大的出版物是洋洋上百册的文史资料选辑,中华书局竖版重排的《资治通鉴》、前苏联三卷本的《世界战争史》、丘吉尔的《二战回忆录》其次、其次、其次。想起他长年以伟人状端坐在八人寝室的靠窗床沿,拿支铅笔(手指到笔尖保持2寸距离)圈阅各类必读经典,至今使我神往。
我们都知道老树费尽万辛出来后,就不想回去了。老树出生时母亲难产死了,他父亲是个赤脚医生,竟因此转行到村小做了代课教师,后娶了老树姨妈,添了几个弟妹。老树成长路上,一定有几大打故事。大一上公共课,古文老师讲《叔段谋篡权》,说到“寤生,即逆生,脚先出头后出”,我看老树一脸的黑线。老树的父亲我见过,一个精瘦中年人,开学报到时帮儿子背了行李行头,虽然儿子老大不情愿,仍执着地要亲自铺床褥。父子俩还一起友好地参观了校园,父亲走后,老树如释重负的样子。
我知道得太多,是老树跟我还蛮铁,对我掏过不少心窝子。我印象最深的一句是,要以知识扼住命运无常的喉咙。
老树坚信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有段时间,迷上了中医,在寝室里偷偷支个小电炉熬中药、煎猪肝,风吹稻花香两岸。大学四年最常见的是老木茶杯里总放着红红的几粒枸杞子。但是,英语挡住了老树伟大的去路。大概世界上总有一门东西,不一定是通过努力就能达到的。
老树的口语糟糕,阅读糟糕,再虔诚用功的他,凡是下午的听力课必须毫无例外的睡着,醒来后一脸懵逼。在考试面前,谁不像一个有操守的风尘女子一样欲迎还拒呢。而学校治病救人的政策是,毕业X年内四级补考及格,就补发学位,多好的假释考验啊。但是老树死活不肯了,因此,不光没补上学位,更没拿到毕业留沪的“红本”。
作为公费生的我们搭上了最后一班包分配的列车,卷起铺盖走人。老树没有跨入心仪的浦东大道的写字楼大门,转身去了中铁某局在深圳的项目公司,过几年调到北京,然后辞职,当我在杭州的公交站望着阿里巴巴的广告牌不知所以的时候,老木已在网上卖起了电脑配件,后来老树又干过连锁酒店营销,在祖国大地上来回奔波。这些年,老木一直没有成家,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吧。
有那么几年,当我的生活陷入了变故,老树会飞来陪我喝几场酒,因此也爱上了黄酒。微醺之际,老树会说,等我发达了,就整上300坛十年陈酒运回家,我说好,这就给你存到中央酒库,钥匙麻利拿了去。如今这些虚拟的库藏酒龄几何了呢?酒酣之时,老树会告诉我一些过去的事,包括曾经在隔壁华师大的老乡学妹,如今在长沙,如何如何了。是的,有段时间,那个摇曳多姿的学妹经常过来看他,然后各种约,结友好寝室等,终归无疾而终。
老树也依然很少回家。直到大前年,他父亲肺癌进入晚期,经过那个学妹的关系住进了省医院。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面对多年未见的儿子,一定百味杂陈。老许,作为上世纪60年代乡下难得一见的高中生,因为运动的缘故没有上大学,曾把理想寄托在儿子身上,老树从小被指定的目标是“梁效”(北大清华)。老许能在农村读上高中和干上医生、代课教师,绝对是能干又心气极高的人,可以想象对老树的严督善导是如何无时不刻。多数时候一个场景是,老树在屋内悬梁苦读,父亲在院子里拉个二胡,吼几嗓子湘昆《一天太守》,“说才气,我也有才气,有才能值几厘几”。老树在我面前模仿地惟妙惟肖,笑过以后是沉默。
老树京漂,是一场与父亲的战争呢,还是另外某种情结在作梗,不得而知。父亲死后,老树回家,把母亲的旧坟整了整,把父亲葬在边上,在另一侧留了后母的空穴,我陪他在墓地周围密密地种了一排树。当后妈转过身,对老树说,“你克走了我姐,当初是恨你,可你是我姐唯一的骨肉,我也是疼过的呀”。老树流下了鳄鱼泪,想起小时候也抢过弟妹们的奶头,后妈确实也没缺过他什么吃穿,弟弟妹妹有的,他也有。而且,这些年来难道就没让两位老人操心过?
最近,老树在地图上划了一个行草的“之”字,从北京办了请调手续,随后南狩上海致青春,带着几场酒拼剩下的意气,拐到绍兴。那天中午出了饭馆,老树要去高铁北站坐车,门外暗了下来,雨点打得人脸疼。我站在马路牙子边,等一串湿漉漉糖葫芦样的红灯,水刷过鞋帮子,老木从“滴滴”车窗里探手挥一挥,扬帆远去。
老树,恭喜你就像那条费尽周折的狗,终于回家了。明年秋深了,我去长沙看你,拧你儿子的胖脸蛋。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