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香草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香草什么也不知道,十七岁就嫁了人。

香草是邻村河堤边的“一把锹”的幺女。她父亲凭一把锹打遍全村,谁都不敢惹他,所以得了这个浑名。香草自小娇生惯养,很是任性,喜欢骑在牛背上,在河堤边悠闲地看风景。牛的哞声随风传开,天上的云彩如烟似浪。

香草长大了,学会冲人媚笑,学会在镜子里穿耳朵,戴耳环,那是她跟小姐妹到远处的听泉镇买的。女孩子一长大,就会有自己的心思。

香草的二嫂是锅巴的三姐,香草和锅巴在自己家里和电影场上见过两次面,自然就熟了,也自然就好上了。这种亲上加亲的做法,似乎是洲上的一件美事。锅巴的三姐嫁过去不久,她就赌气跑到锅巴家来了。一把锹夫妇嫌锅巴家孤儿寡母,一贫如洗,而且月亮洲的人家一般不愿意女儿嫁在本地,免遭洪涝之苦。他们更是拿不下女儿私奔的脸面,于是前来要人。无论怎么劝诱、拖扯,香草死活不肯回去。

见锅巴家只有两张床,一张是婆婆的,一张是儿子的,香草的母亲问:“晚上香草睡哪儿?”

婆婆一时犯迷糊,红了脸,嗫嚅着。

分明是有了那事实!夫妇俩极为难堪,就站在堂屋里大骂起来,并声称从今跟香草这小婆娘断绝来往,锅巴的三姐也不准回娘家。

一切似乎风平浪静,该举行一个必要的仪式了。香草和锅巴的婚礼情景可想而知,既简且淡。亲朋们更多顾忌的,是一把锹的意外“光临”。但是他们俩似乎没怎么顾忌,晚上客人们闲扯两句走了,也不闹什么洞房,他们就关闭房门,脱光衣服,热热辣辣地拥抱着,这不是第一次,胜似第一次。

最让香草不解的是,锅巴既像个大男人,又像个小孩子,跟他在一起,觉得很是好玩。既有安全感,又有优越感。锅巴得名于他小时候太穷,只能靠吃锅巴粥养大,可是锅巴粥明明香喷喷的,也不是什么坏事。关键是锅巴的嘴巴也是香喷喷的,让她听着受用,心里亮堂堂,对未来充满希望。

拗过了父母,接下来,香草开始愁的是过日子的具体问题。昔日衣食无忧、备受保护的她,没料到人生最大的两个难题,竟是父母帮助过却没有教会过的。商量了两回,锅巴南下打工去了,投奔的是两年前去那里的本村的铁哥们。不知从哪里得来的力量,香草将生活的重担搁在自己的肩头,成天还笑嘻嘻的,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还是要过的吧。

起初,她还戴着锅巴为她买的一对金耳环,不久就自动取下,藏在箱子底下。金耳环取消了,好看的衣服取消了,可是冲人的媚笑是不能取消的,它是与生俱来的,要不然活着就没意思了。

三伯伯说:“香草的笑好看咧。”

三伯伯说这话时,香草正在屋前晾衣服,胸脯随着姿势一跳一跳的,旁边的石榴花开得正红,正艳。

婆婆的病一直没见大好,自己做不成多少事,就不敢埋怨香草做不好事,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委婉劝谏。早上,婆婆拎着篮子出来晒腌萝卜。香草说:“让我来吧,看你这发颤的样子!”

婆婆摆摆手,示意自己还行,可是刚一踏蛤蟆凳,没站稳,跌崴了脚。

“我说你不行吧,还充好汉!”

婆婆说:“香草,你快挖苦楝根来,医务室咱去不起。村医生太黑心了。”

“好吧,就去。”香草理了理垂散的头发,扭头就走。又补充说:“你怕是吃苦吃惯了,还用老方子。”

香草的日常衣服是做姑娘时用的。她跟锅巴匆忙成家时,没敢向娘家开口,没要一根棉纱的嫁妆,也够硬气的。

香草说不清哪里来的泼辣干劲,三亩地的麦子种了,薅了,施肥了,现在黄熟了,她一个人一天天开镰收割,又一担担挑到家门前的场地上,早晚两头挑着清凉的星星。她和婆婆商量杀了只母鸡,喝了回汤,补了补身子,怕自己活重吃不消。麦捆堆高如一座小山了,剩下的就是打的问题。

其实,为打麦子的事,她和婆婆早商量过了,只是大家似乎都很忙,一时抽空不出来,跟人家搭班也一时错过了机会。而且,似乎有人故意在跟她作对,拆她的台。她满身疲惫地去找队长,请他想想办法,队长打量了一下这个有些传闻的小媳妇,说:“好吧,夜里你来小队部的打麦场找我,我帮你协调协调,明天叫人帮你打场。”香草愣了一下,眨眼笑了。

这天夜里,屋里的灯光特别亮,亮得刺眼。香草让婆婆先睡,婆婆问:“你怎么老用手遮眼睛,不舒服么?你也太累了,歇歇吧。”香草说:“没什么,灯光太刺眼了,我关灯了。”说完关灯,小心出门。

夜里,香草很晚才回来。进门时,香草一瘸一拐的,头发上粘着一根细麦草,洗脸洗身子时,顺手拿掉了。香草的身子很白,很匀称,电灯发出麦穗一样金黄灿烂的光芒,布满了整个简易而空荡的房间,她的脑海里忽然一片空白。

第二天打麦子,第三天晒麦子,屋前场地上原先垒高的麦捆,顿时变成几大铺棉被似的金黄的麦粒,散发着浓郁的麦香。婆婆守在门口,边纳鞋底,边看着过往的鸡鸭,事情似乎很妥帖了。

下午,婆婆靠在大门上闭眼休息,鞋底掉进笸箩里,仿佛一幅安逸静谧的乡居画图。天气骤变,光线转暗,邻居们纷纷收屋前的麦子,气氛紧张起来,一阵巨大的雷声滚过,婆婆才醒了过来。接着,陷入死睡的香草从床上噌地爬起来。两个女人赶紧拿袋子收麦,不一会,大颗的雨点砸下来,越砸越密,天昏地暗之间,麦堆上泛起丝丝白烟。

香草发疯似的往屋里搬,婆婆抖抖索索帮着铲。一袋子,两袋子,三袋子,香草边搬嘴里边数数,湿瓮瓮的麦子摊了堂屋一地。雨越下越大,很快有的麦子被地上的雨水冲散了,有的顺着屋基上几条小沟,冲流到屋坡下去了。香草也管不了那些逃逸的少许粮食,她明白能够把大部分粮食抢进屋里,也就足够了。其实,这似乎不可能了。

“嘶”的一声,香草的白衬衫被大门上的钩子钩住,撕破了一道小口子,纽扣也掉了两颗,露出一小片雪白的肉体,特别是平时不怎么戴布罩的器官,半遮半掩,有些碍眼。她也顾不得了,还是发疯似的往屋里搬。

这时,不知是邻家的谁大喊了一声:“别装了,用塑料布盖起来,雨停了再装!”香草和婆婆立刻惊醒,于是婆婆进屋,拿出最大的一铺塑料布,香草和婆婆手忙脚乱,给场地上的麦子遮盖起来。塑料布是透明的,可以看见里面的麦子。为防止冲走,香草还搬来屋檐下一些砖头,压在塑料布的周围。两个女人浑身精湿,特别是香草。婆婆身体不好,香草大吼,把她推到大门口站着休息,宁愿自己一个人在大雨中忙碌。

雨中的香草像是在淋浴,舞蹈,挣扎,人要倒不倒的样子。她满头湿淋淋的乱发,像个水鬼。雨水贴着薄薄的春装,轮廓尽现,仿佛是一只发狂的野兽。最显眼的,自然是她胸口几乎是敞开着,像一个巨大的符号在跳跃。香草一直也意识到这个,四下里肯定有几双眼睛在隐秘地观望,但是似乎她顾不得了,抓紧护住麦子最要紧,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啊。

阵雨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塑料布盖好了,她可以进屋躲雨了,却忽然跌倒在光滑的塑料布上,跌倒在自己的麦堆上,像一粒巨大的麦子,任由老天的冲刷和欺侮。那个四仰八叉、无比惊慌的瞬间,永远驻留在她此后一生的脑海里。

阵雨笼罩着沙洲,笼罩着村庄,还有空旷的田野,显出阔大而迷茫的氛围。它急急而来,是对五月农作物丰收的庆贺,也是对一个重要收获季节基本结束的预告。暮春的村庄原本弥漫着泥土和植物的气息,经过阵雨的冲刷、搅和、重组,泥土味道更重,麦子、豆类的新鲜香味稀释了,植物茎叶的腐败气息更浓,似乎强迫人们明白,果实和种子是土地的付出,但它同时预备了植物茎叶,它们除了被燃烧外,应该被沤烂、腐化,反哺土地的恩情。

这是任何一件事情发生的多重视角和意义,人们不应该简单地看待或忽略一个问题,否则就会遗漏事物的其他丰富信息和含义。

当然,对于月亮洲上的人来说,他们对风霜雨雪的认识是直接的,单线的,直觉的,平常的,这是自然人的思维。他们决不会去探询雨遮旷野、人栖屋下的意义,只有当某家的老树被风折断等特异现象发生时,才去考虑它的得失,并惯于从迷信报应的角度去认识。

这年暮春至整个夏天,月亮洲上阴雨连绵,昏天黑地,天上没几天太阳,地上没几块干土,村里大部分人家的麦子都生黑发霉,让人心寒,让人不知所措,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计划。精明些的人将烂麦子淘洗一番,晒干,颜色跟好麦子相差不多,统统卖给外地来的麦贩子。贩子上一回当不再来了,村里的人们便四处打游击,到山边种稻区晃荡,还能换谷换米,解决粮食问题。

香草开始有些发呆,看人家做什么才晓得做什么。但她拖不动一板车的麦,也不便单身走远。锅巴没有亲兄弟,大姐二姐远嫁他乡,三姐虽近但不能回来,几个本家也相互勾心斗角,或对香草心怀鬼胎,香草不好直接求人帮衬,愁事一大堆。

“算了,我家就吃黑麦,总比吃老鼠药强吧。”香草用筷子敲碗,碗里的疙瘩汤是灰黑色的,烂麦子轧出的面粉总是这个颜色,味道也寡淡,缺少淀粉的甜味。吃的时间长了,人就习惯了,甚至会暂时忘记面粉的正常颜色。香草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凄凉,可在隔壁的两个妇女看来,那是在炫耀。

炫耀什么?因为根据她们的消息,实际上香草的日子并非她叫喊的那样穷,那样苦。一是丈夫在外打工,寄回过两次钱,而这些信息,都是她亲口对人说的;二是这小娘子竟懂得一个漂亮女人的生存之道,下面的嘴快活了,上面的嘴也滋润了,还叫什么苦,立什么牌坊,傲什么气!

这里面有许多说不清楚的东西,反正生活是复杂的,时间是流淌的,人是跟着感觉走的,日子总是要一天一天过。白天和黑夜的轮换,人事和人事的更替,很容易将一些说不清楚的东西,涵盖起来,模糊起来,人总是要以一副正常人的面孔生活下去,面对那个清晰而朦胧的明天。

要命的是,婆婆越来越沉默不语了,不跟怎么香草说话了,让她坐立难安。香草有两次不该让别人半夜到她家里来,弄出声音让婆婆知道。

要命的是,香草怀孕了。私下里,队长等几个人除了争风吃醋,就是互不承认,推卸责任,这让丈夫离家半年多的她,无法交代。她只在锅巴打到村头小卖部的电话里,哭了起来,说她很想和他要个孩子,她喜欢孩子,希望他多赚些钱,回来时顺便带些婴儿衣物。电话里,锅巴的语调很平缓,只拈紧要的说,似乎沉稳懂事了许多,似乎还有别的什么,她想把这种感觉说出来,最终还是开不了口。

一个月过去,又一个月过去,香草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纸包不住火,背地里不少人在议论,但事到如此,她只有硬着头皮接受,还是撑着这个家。她想,人总不能一遇到事,就跳水上吊吧,活着是多么好,再说事情总是会有解决的办法,还是要想开些。这么一想,笑容又回到她的脸上,敢于跟议论的人正眼相看,反倒把对方吓得缩了回去,不再言语。

而且,队长为自己的事业前途计,私下答应,不管孩子到底是谁的孽种,他作为一个队里的队长,也要为香草这样的孤苦家庭,提供一定的资金照顾。这是村干部的义务和责任,责无旁贷,义不容辞。无论如何,这让她心里也好受些,知道自己并不是孤家寡人一个,还有人帮她收场。队长说完后,香草抵不住他的一再哀求,又和他好了一回,但这回吓了香草一身汗。

不到年底,也即腊八左右,锅巴就回来了,拎回两个鼓鼓的袋子,脸黑黑的,没有好气色。香草开始有些害怕,害怕他打肚里的孩子,害怕他拿刀杀人。她故意避开视线,去拉开袋子看东西,里面尽是一些女人、婴儿的衣物。她有些感动了,故作镇定地问:“钱,你赚的钱呢?”她望着丈夫变得黑瘦的脸。

“你们女人就晓得钱!”

锅巴爆发似的喊,吓得香草不敢做声,沉默了一会,自己嘤嘤地啜泣起来。奇怪的是,锅巴没有继续发作,反而泄气似的平静下来,揽过她的双手放在他的胸前,还要亲吻她,还要放倒她去做那种事,这让香草越发惊恐起来。他明明看见了她身体的某些变化,竟然只字不提。

香草决定争取主动权,说:“锅巴,我怀孩子了,是你走后才怀上的。”

“你不要紧张,我不会怪你的,因为咱俩彼此彼此。”锅巴的这句话让她惊疑不已,不知所措。

接下来,锅巴自然交代了他自己的事。他去深圳不久,跟那个铁哥们的女友好上了,那湖南女孩后来怀了孕,打了胎。那哥们没有怪罪他,只是到头来扣掉了锅巴的全部工资作为赔偿,他回来的路费和买衣服的钱都是向人借的。其实,香草在家里的事,那哥们早就告诉他了。他认为自己和香草也算扯平了。

听了这些话,香草早就站不稳,自己坐到椅子上,双腿软软,眼睛怔怔,想哭却哭不出来。那双手在锅巴走时还是白嫩嫩的,现在是黝黑粗糙。锅巴走时,他的脸又白又圆,现在也黑瘦无神。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些巨大变化,也没人指点她,开导她。特别是锅巴,以前对她是忠实温存,死心塌地,正是因为他很会哄人,对她太好,又很有男人味,她当初才违拗父母,偷偷跑来和他在一起,成了他的女人。

没想到事情竟然是这个样子,也没想到一切都是会变化,包括一个人的心。锅巴没有带钱回来,不够成器,似乎还可以原谅,但是她最不能容忍的是锅巴对自己的背叛,再怎么样,也不该做那样对不住自己的事。自己的行为虽然也有些过分,可是这能全怪罪我?

香草僵呆了好一会,锅巴也吓得不行,赶紧跪下来,求她说句话,孩子似的流泪,将头埋在她的两腿之间。突然,香草终于哭了起来,嚎了起来。婆婆在堂屋里站了许久,这时推开房门,只是在那里站着,神色窘迫地说:“香草,别哭了,娃儿,别动了胎气。”

香草听见婆婆的话,赶紧在女人的蒙古长调般的哭声的某个部位打住。那哭声给邻居们一种不完整的感觉,还想再听,但什么也没有。当天晚上,她胡乱卷了一堆婴儿的衣物,回娘家去了。锅巴母子俩再怎么哀求,再怎么低声下气,都无济于事。

香草没别的,天真烂漫的她,只是想回家诉诉苦,等孩子生了再说。或许她什么也没想,只是回到从前的家里去歇息一阵,寻回以前那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感觉。结婚成家对于一般人而言,是一件光芒四射的人生美事,可对于她却似乎是刀山火海,是身心的多重惩罚,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幸福幻象。

一把锹夫妇接纳了幺女,像昔日一样照料她,让她住在自己以前的房间里,床铺上,一切照旧。香草万万没料到,她的父母背着她,几天后偷偷赶到锅巴家,大闹一场,而且震惊了整个村子。

先是她母亲上去就煽了婆婆两耳光,一脚踢倒在地,婆婆身体一向很差,很快吐了血。接着,锅巴闻声出来,逃跑不及,一把锹二话不说,掏出三角刀就刺,没想到锅巴早有防备,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老丈人的手腕,狠命掰过来,用三角刀将老丈人捅翻在地。一把锹一倒,香草的母亲就软了下来,大喊救命。锅巴母子顿时也软了下来。

此后不久的一天,香草发了疯似的,由二嫂也即锅巴的三姐骑车带着,上了河堤,搭船过河,走十几里路,经过听泉镇,再走十几里路,跑去县法院求情。她想了一夜,决定要等锅巴回来,尽管带着一个不属于他的孩子,他们还是可以再生一个孩子,属于他们的孩子,哪怕是罚款。除此之外,她没有别的选择。这个一厢情愿的选择,也不知道锅巴愿不愿意。

小船横渡窄窄的水道而去。到了那边的河堤上,远远回望沙洲的那边,收割过的芦苇滩空荡荡的,像是荒无人烟的沙漠。

她记得每年秋天,那里的风景很漂亮。那时,河边的白芦花软蓬蓬的,铺在大片的芦苇杆上,被夕阳照耀着,金黄灿烂的,远远望去,很是壮观,还带着几分层次,几分羞涩。这应了她根本不知的一句古诗,“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她似乎很久没看见这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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