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越南新娘(四)

我有个小学同学叫阿海,非常巧的是他是哑巴的表弟,并且他也娶了个越南新娘。阿海家几乎跟他的哑巴表哥家一样穷,他的父母是做“苦工”的——农村盖楼房时,把沙子,砖头,混凝土等一担一担挑上楼的苦力活——据说老家相邻几个乡镇里最穷的那撮人都是沾亲带故的,在漫长的岁月里这些穷亲戚们互相联姻,一代一代的传递着基因和贫穷。但是阿海家的条件本来比哑巴家好很多的,在阿海8岁那年,他父母甚至攒出了一笔钱,把祖传的泥瓦房推倒,翻盖了一栋三层的水泥红砖楼。尽管楼是毛坯的,除了一楼二楼安了几个门窗外几乎只是个空架子——阿海父母已经耗尽积蓄,再没有钱进行装修了——阿海一家人还是欢天喜地地搬了进去,然后呢,有一天阿海和他姐姐跑到顶楼天台去玩,那里空荡荡的,连个围墙都没有。他们在那里追啊跑啊跳啊,一不小心,阿海就从天台栽了下去,落地时脑袋在石头上磕出一个大洞,连白花花的脑浆都可以看到。他被紧急送往市里的医院,又连夜从市里的医院转到省里的医院,他父母到处借钱,族里村里和学校里也被发动起来给他捐款,最后竟然奇迹般被救了回来,只不过,他的智力受到了严重的损伤,说话很慢,并且总是歪着头,他家也背上了巨额的债务,从一贫如洗跌落到万劫不复了。

我家和阿海家其实是同姓同族的,因此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不过我从未把他当做好朋友,他只是一个对我言听计从的小跟班,我干什么都会叫上他,但是心里很瞧不起他,要知道,我家是班上最有钱的,我的成绩又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宠爱,而他家那么穷,他现在又变成了半个傻子!那时候我们班上的班长叫阿月,是个大眼睛,瓜子脸,扎着马尾辫,品学兼优,聪明漂亮的小姑娘,我特别喜欢她,连交作业时作业本跟她放一起都很开心,我知道班上的许多男生都很喜欢她,大家玩得好的时候会互相交换心上人的名字,不过换来换去发现都是阿月,这让我非常苦恼,但又觉得理所应当,毕竟那可是阿月啊,小仙女一样!可是,我从没想过阿海也喜欢阿月,有一次我们几个男生又在互相逼问喜欢谁的时候,阿海不问自答地说我喜欢的也是阿月,我惊诧了,他竟然喜欢阿月?!他怎么能喜欢阿月?!他哪里配喜欢阿月?!我越想越生气!放学回家的路上我们会经过一条一人多高的水沟,里头常年都是干的,那天走到那儿,我对阿海说:"把你书包给我看下。"阿海听话地把他的书包递给了我,我接住,二话不说就把书包扔进了那个水沟里。

"你。。。。。。!"阿海大吃一惊。

"还不下去捡!"我面目狰狞地笑。

阿海想了想,蹲下去,从水沟边缘慢慢滑了下去。

"阿海,抬头!"我突然大喝一声,阿海莫名其妙的抬起头,仰着脸。

我朝他劈头盖脸地尿了下去。

尿完,我得意地,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谁知道,吃过晚饭,阿海妈找上了门,她又黑又矮又瘦,只比我爸大三岁,看起来却比他要老十几岁。

"坦叔。"她这样叫我爸,这实在是太过客气了,年纪比我爸大的人一般都是叫他"阿坦"。她非常愤怒,但是又很小心地控诉了我的恶行,老爸神情严肃,频频给她倒茶,嘴里不住声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们不会教育孩子”。等阿海妈走了,老爸把我叫过去,他大发雷霆,因为过于激动,两只大手不停地抖动。我从没见过老爸发那么大的火,吓得浑身发抖,眼泪鼻涕一下全出来了,但又不敢哭出声,怕他的大手随时会扬起来给我一巴掌。等老爸心情平静了,他跟我解释他为什么那么生气,我的爷爷也很穷,比阿海父母还穷,所以他小时候经常被人欺负。“以后再想欺负人,你就想想”老爸说:“以前我们自己就是那样被人欺负的,那种感觉很不好。”

我很愧疚地向阿海道了歉。后来,我们小学毕业,我接着念初中,他辄辍学了,除了偶尔在路上遇到,互相点点头外,我们再无交集,再听说他的时候,就是因为他娶了越南新娘。阿海的越南新娘叫阿美,一个凹脸龅牙、面黄肌瘦,和美完全沾不到边的女人。但是阿海和阿美两口子非常有名,因为他们的感情非常好,经常被媒婆作为中越联姻的样板到处宣传。阿海非常吃苦耐劳,他在镇上的水泥厂里当装卸工,一年365天全年不休,每天都干得跟泥猴一样,而且赚到的钱从不乱花,全部拿回去养家。阿美也很勤快,在婆婆的指导下,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养鸡养猪种菜等农家副业她也上手就会,搞得红红火火,更重要的是,畜兴人也兴,她五年给阿海家生了一女两男三个娃,这让那些同样娶了越南新娘,却人财两空的人家眼红得眼珠子都要掉下来,每次跟阿海妈见面打招呼都要羡慕嫉妒恨的来一句“你家的风水真好,真福气”。我在街上遇到过阿海夫妻一次,他骑摩托载她出来买菜,车骑得很慢,两人有说有笑,阿海时不时回头看她一眼,而她两手环抱着阿海的腰,扬起的脸打满阳光,不美,但是洋溢的幸福让人心中一荡。


    然后,阿海和阿美的大女儿上小学那年,阿美在越南的哥哥给她打来电话,说她父亲病危,要她速回越南。因为路费贵,也因为怕她们一去不回,越南新娘们很少被允许回娘家,阿美嫁过来七年多也没回去过,但是父亲病危这种事无论如何是需要回去的。邻居们一致认为阿海应该陪阿美一起回去,但是阿海一家紧急商量后,决定让阿美一个人先回去看看,因为阿美父亲似乎一时半会死不了,阿海过去干等着误工又误事,而邻居们欲言又止的另一个考虑——监督,防止逃跑——阿海全家都觉得没有必要,他们对阿美有信心,于是阿美一个人搭飞机回了越南,行李箱里只放了一些换洗的衣服。回到越南后,阿美每天晚上会打微信视频电话给阿海,跟他还有三个孩子聊天,孩子们问她,妈妈,你怎么还不回家呀?阿美回答说,快啦快啦。然而,一个礼拜后,阿美面带难色地跟阿海说她需要在越南多待一礼拜,然后,多待的一个礼拜过去后,她支支吾吾的说还得再多待一礼拜。阿海一下就急了,阿美不在,他白天上班干重活,晚上回家还得带三个娃,累得着实吃不消。他语气严厉地跟阿美说必须马上回家,如果有需要再过去。电话那头,阿美见阿海急了,突然抽抽噎噎哭了起来。阿海有点莫名其妙,虽然结婚七年多这是他第一次跟阿美发脾气,但话说得也不重啊,阿美哭成那样干什么,他想缓和一下,跟阿美解释一下她这么久不在家家里的难处,可电话突然就被挂断了,然后一条文字信息发了过来,说“老公,对不起,我爱你们”。阿海心中又惊又疑,赶紧回拨过去,但是打了好几个都没人接。

半个月后,阿美一去不回的新闻成了全镇人民晚饭后在榕树下津津乐道的话题。那天以后,阿美的视频电话再也没有打通过,阿海只能每天不停地给她发短信,而她隔几天才会回道“老公,对不起,我爱你们,可是我真的没办法,你给我打十万块吧,钱到了我就能回去。”娶阿美的时候,阿海家已经花了十来万,那是阿海姐姐出嫁的聘金加阿海爸妈一辈子的积蓄加向亲戚朋友借贷的钱拼凑起来的,现在要阿海家再掏十万,简直比登天还难。何况,就算钱打了,人就真的能回来吗?聪明又热情的观众们有的认为阿海家砸锅卖铁、卖血卖肾也该把钱打过去,因为阿美是个好女人,一定会回来的,有的则认为绝不能给,给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最后还是人财两空。众说纷纭之下,阿海六神无主,只能每天发信息哀求阿美,或者给她发孩子们哭着要找她的视频,可是阿美似乎不为所动,除了钱到了人就回来,别的什么也不说。

阿海又跑去找媒婆,他想跟着媒婆去越南,媒婆说,别浪费这路费了,这女人不会回来了,这种事太多了,你真跑过去的话,根本找不到她们人的。阿海不信,那是他的阿美啊,跟他相亲相爱七年多,是他三个孩子的妈妈,所以他还是跟着媒婆去了趟越南,结果,就像媒婆说的那样,阿美家人去楼空,问旁人阿美一家去了哪里,人家不是听不懂,就是摇摇头跟他说不知道。阿海伤心绝望之下想去报警,媒婆吓坏了,死死地拽住他,跟他说越南警察不但不会帮他找人,还会给他安一个拐卖人口的罪名,狠狠敲诈他一笔。最后,失魂落魄的阿海形单影只地回了家。

因为阿海家始终拒绝打钱,阿美要钱的短信渐渐少了,半年以后就再也不发短信过来了,从此断了联系,倒是各路媒婆每次从越南都能爆点料,零零碎碎的,时间长了,竟然也能拼凑出事情的梗概了。原来阿美的父亲确实生了病,但并不严重,而阿美的哥哥是个赌徒,欠了一屁股债,债主逼债逼得很急,撺掇他把阿美骗回越南再嫁一次,现在去越南买老婆的中国人越来越多,出的价也越来越高,不愁没人要。阿美哥哥回家跟阿美爸爸商量一下,竟然一拍即合,阿美爸爸本来就一直后悔嫁阿美的时候要钱要少了,于是他们合伙把阿美叫回了越南。谁知,阿美知道他们的主意后坚决反对,她的父兄劝诱无果后恼羞成怒,索性抢走她的手机,并且把她软禁了起来。为了防止阿海摸上门要人,他们还搬了家,据说去了越南的另一个省份,具体是哪里连他们原来的邻居也不知道。

阿美走后,抚养三个孩子的重担落在了阿海六十几岁的妈妈身上。如今,阿海的妈妈更黑更瘦了,脸上几乎只绷着一层皮,一点肉都没有。她本来就矮,现在身体又佝偻了,整个人曲得跟只虾米一样。三个孩子都很调皮,在家里待不住,每天都得到街上溜一圈,阿海的妈妈就整了辆小三轮自行车,每天蹬着车,载三个不知忧愁的孩子出来逛街。我妈比阿海妈妈还小五岁,她给我带一个孙子都带得腰酸背痛,叫苦连天,经常感慨阿海妈妈一个人怎么有办法带三个娃,阿海妈妈知道后,有一回经过我家门口,特意停下车,跟我妈说,坦婶啊,我们这种人家的小孩,自己会长大的。说完,她又蹬着车往她家的方向走了。那天天下着小雨,阿海妈妈穿着一件有破洞的T恤,T恤被雨打湿后紧紧的贴在她身上,显出了她后背一节一节的脊骨和胸前一对干瘪的乳房。我一直看着她,骑到一个斜坡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吃力的左摇右摆,蹬着车缓慢前进。这时候,雨突然下大了,她的三个孙子孙女挤在一张硬纸皮下,小脑袋兴奋地四下张望。


老俞是我大学时代一个优秀到令人发指的挚友,他以天下为己任,一门心思想着修身齐家治国,本科毕业的时候以专业第一的成绩保送到北大法学院读研,读完研又读博,前段时间打电话过来,很兴奋的说定了,千呼万唤这么多年,终于定了,要划拨国有资产去充实社保基金啦,哈哈哈。等他兴奋的劲头稍稍平息后,我问他道,俞国士,社保危局有解决的希望了,那全中国上千万的光棍问题怎么解决呢?他的笑声戛然而止,不做声。我又问道,据说太平天国最初的起事者里有很多是找不到老婆的客家人?他沉吟道,是有这么个说法。那,我追问道,俞博士的博士论文不如写写怎么解决这上千万的光棍问题?嗨,电话那头他长叹一声道,你小子诚心不想我毕业吗?


噫嘻,ending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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