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先生说:“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一个人,无论在外闯荡多少年,无论去过多少地方,无论吃过多少佳肴美馔。最为怀念的,还是故乡印记里,留存至深的时光味道。人的味觉有记忆,这记忆有着顽强的韧性,似乎又植入了某种特殊的味蕾基因,总会让人思念故乡的味道。每每忆及,犹如畅饮一杯醇醇红醴,醉了暖暖乡思。
故乡在江海之滨的一座小城,每年冬季,自腊八后,年味便开始渐入佳境:除尘、请香、贴春联、办年货……在那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年代,乡人“办”年货而不是“购”年货,更有着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意味。开荒辟田、种地养畜,隆冬时季,杀鸡宰猪,在亲力亲为的置办年货中,犒劳整年的辛劳,享受丰收的喜悦、祈盼来年的风调雨顺。
于是,几乎家家户户的院子里、屋檐下、阳台上,吊起一串串色泽鲜艳、油光泛亮的香肠。浓郁的咸鲜和甘醇,透着风干日晒的香气。这种香,会突如其来的从邻家窗户飘出来,神出鬼没地从小巷里钻出来,摄人心魂,惹人垂涎。乡人从不称之“腊肠“,而是习惯性唤作“香肠”,盖如此因。
物质匮乏、生活清贫的年代,香肠作为年味风物的珍贵肉食,乡人在制作上极为讲究,真材实料,去杂选优,精深细致。猪肉须是“原肉”,上面不带一丁点血渍,一眼看上去,干干净净,明明白白。这种肉不用洗,当然也就不含水,肉的肌理紧实,易于调味。
取八成后腿精肉,搭配二成足膘肥肉,切块剁碎,加入调味料:酒、糖和姜汁。酒是曲酒,糖是绵白糖,姜汁现榨现用。每家每户根据自家人的口味调整比例,微妙的把控都是其他人无法比及的。拌匀拌透,闷在盆子里腌制,只待味道慢慢渗入。
手工灌制则是一个急不得的过程,极为考验体力与耐心。所用肠衣,至少提前半天,用凉白开泡开泡透。细微之处,都是扎实的工序。找一只漏斗,套上肠衣,将腌制好的肉碎一点一点向里慢慢灌,往往十斤八斤猪肉,要忙上一整天,腰酸背痛、空乏其身。然而,充盈着一年丰收的喜悦,这冬日肃寒里的背乏身累,又何尝不是一种活色生香呢?
经腌制、灌制,用细绳扎紧肠衣两头,挂户外晾晒,一串串,一排排,密密麻麻,整整齐齐。一天一天,日出日落,瘦肉愈渐红亮,肥肉渐白渐透。在冬日阳光的吻痕下,肥瘦相间,肉质愈紧,表面则渐渐浸润出微微的油润。时光的累积,发酵成醇厚鲜美的独特味道。街坊闲邻,碰到一起,兴致勃勃:张家灌了多少斤,李家灌得多漂亮,王家味道调得好……琐屑的幸福感,就这么不期而遇,悄然而至,难以道尽。
待到成品,一窗水汽,大火蒸熟,条形整齐,肉质紧密,色泽鲜艳。红的通红,白的透白,油光锃亮。切片装盘,氤氲飘香,垂涎欲滴。有时候也会拿来和大蒜一起翻炒,色泽亮丽,香味四溢,滋滋泛着油光,啧啧触动着味蕾。
甫一入口,一股浓郁的咸香攻城掠地般在口腔中侵袭开来,红的瘦肉紧实有嚼劲,白的肥肉却是油而不腻。再嚼,微微回甘,淡淡的香甜有如春风拂面。未几,一股直白而热烈的酒香直勾勾的冲入鼻腔,沁人心脾——这醉人的香!
这香味,满足在舌头;这乡味,慰籍在心头。其味也绵绵,其情也长长。
有人说,所谓理想,就是离乡,去城市奋斗。不知间,岁月已然呼啸而过,青春的心事就洒进了风淡云轻里。所有的好久没见,都酝酿成了想念。只有吃到这种心心念念的美食,才感觉真正近乡,真正归家。
时间和烟火的乡味记忆,是家的味道,也是爱的味道。可以令人想起弥漫着生活温馨的欢乐时光,以及那扎根在割舍不掉的记忆里念念不忘的人。
抹不去的记忆,化不开的情愫。年终将至,一口年味香,念你我安然。愿所有念想,有所归宿;愿所念之人,尽皆平安。悲欢离合、喜怒哀乐,都会在这口年味香中消融。
此香,此乡;此飨,此想。
作者:张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