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生了七个孩子,最末儿才盼来了一个男丁。我的母亲排行老五,这个“老五”也是顶了别人的位儿的。原先的老五,因为生下来仍是个女娃子,被我老太奶奶不喜,草草溺死在木盆里了。至我母亲降生,全家失望的情绪已然达到顶峰。我的母亲随即被送给了一户富裕人家。据说是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已被预定了的。五天后,因我外婆实在于心不忍,也因对前面那个死了的“老五”满心愧疚,于是背着她婆婆又把新的老五抱回来了。
外公是村里大队书记,但那个年代村干部是不会拿人民一针一线的。母亲家里因为孩子太多,十天当中竟有三天揭不开锅。母亲的童年只能在饥饿中度过。听我几个姨母说那时家里是不沾一丝儿荤腥的,萝卜丝儿配米饭算是顶级盛宴了。但这盛宴是有且仅有一碗,专门预备给放学回来的我舅舅吃。而女娃子只配吃野菜和包谷糁儿。即便是包谷糁儿也供不应求,有时稀的近乎透明了,喝进肚儿里跟白水不会差太远。
饿着肚子也必须要上学去。口里背着九九乘法表,心里想着晚上如果能吃上一口烧饼该多么幸福啊。同班的一个小男孩,每天下午都会带一个西红柿去学校。每次当他嘬着酸甜的汁水时,孩子们没有一个不艳羡那份儿“下午茶”的。有一次,那个西红柿可能被主人遗忘了,乃至放学还留在他的书包里。我母亲和他结伴儿回家,路过小河时,他大言不惭的说自己的泳计在学校无人能敌。我母亲感到可笑。他打赌道:“你信不信我一个猛子扎下去能在这河里打个来回?”母亲坚定的说:“不信。”“我要是扎过去回不来了,我包里的西红柿就给你吃。”“你吹牛。有真本事你就扎一个试试啊?”我母亲还没说完,他一个深猛子扎下去,果真游到对岸不歇气儿的又返回来了,眼看还有几米就可以成功上岸了。我母亲早已将红艳艳的大西红柿捧在手里,煮熟的鸭子岂肯轻易让它飞了。完全出自觅食的本能,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西红柿干掉了。为此,差点葬送了一段真挚的友谊。另有一次,同村的一个女孩子向几个小伙伴儿自夸家中的茄子是人间美味。因我母亲不曾吃过,对她的话抱怀疑态度。她竟十分豪爽的请大家到她家田里现摘现吃现场点评。几个女孩子都实在是太饿了,自然十分捧场。于是,在一场秋雨后,茄园田埂上,几个黄毛丫头,一人抱着一个大紫茄子朵颐大嚼,那滋味要与如今超市里的进口水果相比也难决雌雄。是夜,女孩的父亲找到另几家长辈来分别讨要债务,那暴风骤雨般的气势,如同百万大军横渡长江一般推枯拉朽。毕竟几个新鲜大茄子可不是一笔小损失。在他的立场上这就是一场绝对正义的战争。因为证据不足,另几家人矢口否认自家孩子是偷菜毛贼。只有我的母亲没法儿逃开控诉。她被原告抱在怀中,硬生生将她的小脚丫儿与那留在地里的一双清晰的脚印做了精细对比。她的五个圆乎乎的小指头正好能严丝合缝的盖在脚印上。其他几个女孩都穿着大人的雨鞋,从鞋印中自然无从确认真实身份。只有我母亲因为家穷没有雨鞋穿,成了团伙中唯一落网的不幸者。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却从不缺少精神食粮。露天电影的幕布前是要用小板凳抢位置的,有时连后山上也挤满了观影群众。一场电影,一队(生产队)放完,二队放,二队放完,三队放,直到五队放完。孩子们已经把台词都背熟了。电影主题曲的流行程度可以想见。我母亲很有音乐天赋,简单的歌曲她听一遍就会唱。乡村小学有一间广播室,这间广播室的话筒连接着几个大喇叭,是全村的宣传阵地。每到课间休息的时候,老师都派我母亲去话筒前唱一支歌。《艳阳天》、《南泥湾》、《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等。那时候,村里人人都知道我母亲是一只小百灵鸟,有一副金嗓子。但她却因这天赋被罚跪掌嘴了,原因是我外婆认为唱歌是卖艺人讨饭吃的行当,没出息。
艺术天赋被扼杀在摇篮里,母亲只能认真读书。在七个兄弟姐妹之中,我的母亲学习成绩最为优异。她思维敏捷、记忆力强考取了一所财经专科学校。那时,农村高中的师资力量薄弱、教学水平普遍偏低。能有这番成绩,已是难能可贵了。
在大专求学的那几年,她没有烫发,也没钱在服饰和妆容上追求时髦。因为出身贫苦的农家,她初尝自卑的滋味。她埋首于图书馆的文学名著,提高了文学修养。还自学了吉他和口琴,用音乐为苍白的生活补色。
她也结识了我的父亲。在那个年代,女孩儿爱情启蒙很晚,心思质朴单纯,不敢越雷池一步。求学期间他俩似乎只有过两次接触,可爱情的种子就在这不期然间埋下了。
有一次,母亲和一个女孩从男生公寓楼下的斜坡经过。几个男同学正在二楼的走廊上吃馒头。可能是口中的馒头不对味儿吧,其中一个男生来了一个“曲项向天吐”。把那被口水浸润嚼烂了的馒头不偏不倚的吐在了我母亲的脸颊上。这场景令人发噱,连身边的女伴都忍不住捧腹大笑。我母亲的眼神瞬间充满委屈和辛酸。她很想疾步逃离,但又不愿留下胸襟不宽的话柄,只能故作轻松的微微一笑。她脸蛋儿通红,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而这蛛丝马迹都被站在楼上的我父亲看在眼里。他是现场唯一一个没有发笑的人。此时,他的眼睛里闪烁着善意的同情和对同伴的责备。
之后,应该是大专的第三年了,我父亲从一个刚入学的质朴青年逐渐变成了屡犯校规的老油条。校园是严禁赌博的,但规矩仅对那些老实的学生有约束力。有一次,我父亲被债主逼得一筹莫展。背着旁人跟我母亲说:“你手头宽裕吗?借我点钱急用。”这是他们三年来第一次私下里对接触。两朵绯红的轻云浮上我母亲面颊,她不由得感到一点紧张。心思单纯的她,怎么也无法想到面前的男孩因为赌博欠了别人的很多钱。可能亲密的朋友都被他借遍了,才把主意打到几乎没什么关系的她的头上。我的母亲心里寻思:他是不是没钱坐车回家了?我倒省了一点钱,够两个人的车费了。她友善的问:”你要借多少?“伸手借钱的人,内心是忐忑不安的。对别人拒绝往往深感尴尬和羞耻。母亲眼神里的友善与旁人的轻蔑相比,真有云泥之别。我父亲以为遇见了大救星,近乎哀恳说:“两块。”(当时算一笔大数目)母亲听后,不胜讶异,只得回答:“不好意思,我没那么多钱。“又生怕他误会自己不肯帮忙。慌忙补上一句:”如果我有我一定借给你,真的,只可惜我没有。”父亲只好悻悻然的离去了。而最后这句话,似乎是一语成谶。在他们婚后的生活中,她一直都在替丈夫还债。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那年头,大学生都是分配工作。母亲和父亲被分在同一个单位。这在母亲心中,被当作是一种缘分。 那时候,我父亲是个浪漫的人。他明明五音不全却装作一副对音乐热忱的样子拜我母亲为师学习口琴。一整天辛苦的工作后,在单位食堂用完简朴的晚餐。我母亲就开始了一对一的口琴教学。他们逐渐熟稔起来,上课慢慢演变成谈天说地。父亲更投其所好,送我母亲两张苏联芭蕾舞团的演出票。“你可以约上好朋友一起去看。”自然,朋友们都恰巧没有时间,结果是只能和我父亲结伴同去。芭蕾舞演员绝美的表演,让第一次看现场的母亲大为所动。那个夜晚他们伴着月色散步回宿舍,彼此都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幸福。
他们的爱情发展的并不顺利。见家长时,我外公外婆都对我父亲的品行表示怀疑。我外公颇有识人之术,他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出了这个青年不踏实。我的母亲性格一向软弱,但在某些事情上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坚决。嫁人,是她人生中坚决的第一步。我外婆跟她说:“嫁错了人,会毁了你后半辈子。人是你自己选的,过得不好不要回来诉苦。”
婚后最初的几年,是很甜蜜的。那份儿幸福似乎想证明给外人看似的。听我的母亲说,我父亲当时很顾家,很体贴她,也很爱我。他会做家务,抱孩子,会做一个好丈夫该做的一切。在他们结婚两周年的时候,他拖朋友从香港买了一支钻戒献给了他的女神。我母亲至今说起这件事仍然感到甜蜜。可惜,他那时的好处,我一点也记不起了。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沉迷赌博,而他的赌运从没好过。家里的一应开支全靠母亲。偶尔母亲拦着他出门打牌的时候,他还会显露出男人天性中的特有的暴力。他一心想干一番大事业,但眼高手低,也缺乏精明的商业头脑,所以几次经商都以失败告终。亲朋中,没有一个不说我父亲败家的。我的母亲只能在生活中一味的俭省,才能勉力支撑。几个姨母,常常会私下补贴一点钱给她。因此,到我大了,母亲总是教导我要对姨母们感恩。每当亲戚中谁家有红白喜事,我母亲不管手头再怎么窘,都要体面的出份子钱,并在红包上写上我父亲的名字。她是极力的想挽回我父亲的颜面。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父亲常常不回家。教育我、关心我学习的只有母亲。在我小时候,母亲每晚辅导我的功课,每天替我准备一日三餐。有一年的暑假,我因晚餐吃的太辣了,急着喝水。一不小心,前胸被开水烫伤。母亲替我冷敷后擦上药膏,一夜不曾合眼,用蒲扇替我的伤处扇风降温,数次补擦药膏。母亲的悉心照料,我的前胸才没有留下疤痕。
直到我上初中,母亲陪我的时间才渐渐少了。她被提拔为科长,变得非常忙碌。她是那种兢兢业业,认真负责的基层干部。她是最会韬光养晦,也最淡泊名利的人 ,对名利荣誉从不与人争抢。她不媚上不欺下,乐于助人,不计较个人得失。与人交往,看重对方的品行,而不用权势金钱衡量友情。因此,在单位里获得了一个好人缘。
四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工作能力突出又得到了一次提拔的机会。但岗位在外地,我母亲毅然选择放弃。在她的心中家庭远比事业重要,她放心不下我父亲的饮食起居。若我母亲生来是个男子,定会有一番作为。可惜老天让她身为女人,让她在工作之余扮演妻子、母亲、儿媳、厨娘、老妈子的多重身份,让她把大把的时间消耗在无意义的家庭琐事之中。
我读高三时父亲又欠下一笔巨额债务,母亲逼不得已把房子卖掉了。我们一家寄住在姑母那里。舅母几次三番邀我去与表妹同住,我都因为上学路远拒绝了。后来,家徒四壁的房子还遭到搜查。我才明白舅母是深恐我小小年纪不能接受这个巨大的打击。之后的一段时间,父亲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为他自己犯的罪买单去了。等他再度回家时,已经成了一个中年失业的可怜的男人。于是一支支的烟把天花板都熏黄了,他彻夜失眠只能沉溺在电视剧中逃避悲惨的现实。终于,他谢顶了,残存的头发也变得灰白。原来一夜白头竟真有其事,我原先以为这只是电影镜头下为渲染悲情气氛的夸张手法。
一个女人在这种时候选择离婚是不会被世俗舆论唾弃的。但我的母亲没有离开这个A4纸和大头钉支撑起的风雨飘摇的家。她以惊人的坚韧和温柔呵护着丈夫,并未流露出一丝一毫愁苦的迹象。仿佛这场凄风苦雨只是一个随时可以醒来的荒诞梦境。那时正逢高考冲刺阶段,压力让我变得易怒,情绪很不稳定,跟父母没少吵架。“家里简直都没法儿呼吸了,烟子熏得我头都要炸了。”“爸爸整夜看电视,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每当这时,母亲就先用威严的目光责备我,再将我赶进房间。
我早已对一无是处的父亲感到不耐烦。“你为什么不离婚?不会影响我的学习的,没有爸爸我们还过得好一些。”母亲微嗔的说:“闭嘴。”继而又耐心的劝慰我:“你爸爸压力很大,无处排解,你要体谅他。就算所有人都看不起你爸,你也要爱他,还要让他在这个家感到温暖。你能做到吗?”
父亲在跌入人生低谷后,终于想通了一些人和事。抱着一颗对我母亲的感恩的心重新振作起来。可一个人重拾生活的勇气容易,想摆脱生活的苦难却很难。对中年失业的男人来说,生活的苦难是永无止境的。他再也不曾摸过牌,往日那种为了金钱不惜触破法网的赌徒性格也被他从身上洗净。他终于找到了一份勉强糊口的工作,学会了小心谨慎、踏实勤勉,学会了低头做事抬头做人。在家里,他又变回恋爱时那个体贴入微的好男人,仿佛自始至终从未有什么改变。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若在爱情初始就能看清后来的发展,我的母亲还会坚持自己的选择吗?
我离家读大学后,母亲最大限度的克扣生活开支,极尽简朴之能事。父亲也破天荒参与到家庭储蓄中。经过了五年居无定所的日子,母亲终于首付了一套小房子。没有电梯,房型也称不上舒适,但她却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这是一种苦尽甘来的喜悦。她总把“你爸现在挺好的。”挂在嘴边,然后开始向我一一罗列父亲的种种好处。“他现在一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脏袜子搓干净晾起来。等我菜炒好了他知道帮忙添饭摆碗筷了。还有呢,他戒赌了,下班就回家看电视,周末就回老家照顾你爷爷奶奶。……”诸如此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在我爷爷晚年,父亲的生活重心转移到尽孝上。他又开始不回家了,只不过不再是去赌博,而是去爷爷家干活儿。做饭、整理房间、照顾生病的爷爷,还要到田里干粗重的农活。干农活是为了让我爷爷开心。我爷爷生病后脾气变得非常固执,他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地。如果他的田地荒芜他的心也会随之荒芜。所以我父亲每个周末都会到地里卖力气,他知道田地是爷爷的精神寄托。我母亲百分百支持他回老家尽孝。小家庭里一应大小事务又全由我母亲一人包办。她不使我父亲为我们这个小家庭操一点心。不仅如此,我家但凡有一点什么好东西是老人用的上的,我的母亲也会提醒父亲给老人带回去。我母亲的双亲早已去世,在替公婆尽孝上她是最无私心的。她不图贤良的名声,也不求在遗产分配上得点实惠。她全凭一颗爱我父亲的心。她跟我说过:“你外婆得病的时候,几个子女轮流分担责任。你舅舅养老那是应该的,他是唯一的儿子。可在几个女儿里,你外婆最愿意来我们家。因为你爸是顶善良的一个人。”我母亲总是记住父亲对她的好处,忘记那些父亲对她的坏处。
因我父亲无论人前人后都尽到了一个孝子的本分。所以亲朋中谈起我父亲,无人不竖起大拇指赞他一句的。大家似乎遗忘了他年轻时的糊涂事儿了。我母亲对此深感骄傲。她多年来一直尽一个女人最大的努力维护丈夫留给外人的印象。她从不把父亲的错误对外人道,也不向别人诉婚姻的苦水。特别是在我父亲的本家面前,她总能给我父亲粉饰出一个好男儿的形象。如今她总算可以放宽心了。现在,我母亲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生一个健康的宝宝。她和我父亲能一起含饴弄孙。
如果没有我母亲的仁慈宽厚,这个家早就散了,父亲也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如果在我身上能找得到一点点中国传统女性的美德;如果我学得了原谅和宽容,坚韧和乐观;如果我明白了无论贫穷和富有,无论疾病和健康都要举案齐眉、相伴到老的道理;那都缘自我的母亲对我的言传身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