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佩已经18岁了,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很优秀,成绩很好,现在正在读高三,考个理想的大学应该没什么问题。
佩佩很孝顺,记得住全家人的生日,并会在每个人生日的前一天嘱咐她的爷爷,记得第二天去买鸡蛋,然后神神秘秘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想要给第二天的寿星一个惊喜。我们平常工作忙,光是应付老板交代的任务和家庭的开销就已经让我们身心俱疲,哪来的时间去记住每一个人的生日,所以佩佩的细心让我们很感动。
照理说,奋斗了半辈子,已经快是知天命的年纪,家庭和睦,生活无忧,女儿优秀,已经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了。直到中央决定全面放开二孩的消息,像柳絮一般飘到了我们的小镇,飘到了我的婆婆的耳朵里。
当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婆婆用手肘撞了撞正在吃饭的劳志勇,“诶,我听叶家那个老太婆说,中央放开二孩政策了,你们...不会不想生了吧?”
听到这句话,我的手一抖,好不容易夹上的鱼肉,翻了个滚又掉进浓郁的酱汁里,该来的还是来了。虽然平日里婆婆一直有意无意地暗示我再生一个男孩,无奈家里经济不景气,交不起更多的社会抚养费,她也就只能过过嘴瘾。现在可好,中央放开了二孩政策,她终于可以挺起腰板,把它放在台面上,光明正大地跟我们夫妻俩讨论这件事了。
“妈,您这不能着急的,养一个孩子不是闹着玩的,现在家里的开销,虽然比过去好了一点,但是还不能支持我们去养下一个孩子...”婆婆不管钱,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孩子怎么能说生就生?生下来谁养?生下来的开销谁负责?不会又让我全部负责吧?我负责生还要负责养?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婆婆打断,她突然放下了筷子,双手交叉放于胸前,眉毛一挑,声音也高了一个八度,“你的意思是,你不想要二胎咯?”
我突然语塞,她怎么就一下子断定我不想要二胎呢,“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刚准备解释,婆婆便打断我,接下了我的话茬,“那你几个意思?你想让我们劳家无后吗?”
怎么就严重到无后了?佩佩不是你们家的种吗?可恶的劳志勇,竟然装作无事人的样子,吃得津津有味,感情生孩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咯。我自然地将手放到桌子下,狠狠地拧了一把劳志勇的大腿,他本来没有任何波澜的脸瞬间铁青,“燕娟,你神经病啊,你拧我干什么!”
本来想要劳志勇那个混小子替我在她母亲面前说一句话的,结果他这一吼把我整懵了,气氛被他整得有些尴尬,我用指甲狠狠地拧了一把我的大腿,硬是把要飞出来的眼泪给倒逼了回去。
我没有搭理他,只是镇定地重拾筷子,夹肉,送入口中,夹饭,送入口中,很奇怪,我竟然吃不出口中饭菜的味道。渐渐地我的两眼呆滞,头脑放空,思绪飞到了我第一次生佩佩的时候。
佩佩刚出生的时候,婆婆跑到产房,问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是我们家的?还是别人家的?”用大白话解释就是,男丁传宗接代,属于我们家的,以后是要娶媳妇,把媳妇带回家的。而女孩付出了心血去培养,最后还是要嫁给他人,照顾别人家的父母,是属于别人家的。
劳志勇,我的老公,似乎显得沮丧,“妈,是别人家的。”
婆婆一听,脸色便拉得老长,“怎么我们家媳妇中看不中用呢。”说完就拂袖而去。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已经让我丢了半条命,听到婆婆的这句话气得差点晕厥。当妈的人都知道,分娩的痛苦犹如把肚子里的器官拧在一起,如同肝肠寸断。她怎么能只关心他们家血脉有无人继承,而忽视这块肉从我身上掉下的我的痛苦呢。虽然也没指望一个与我没有血脉关系的人关心我的痛苦,但至少,这个小女娃子冠以他家姓啊。
“志...勇,给....我....” 直到发出声音,我才发现我的虚弱,我能感受到我额头上粘稠的汗一滴一滴地顺着我的脸颊掉落,掉落到白色的枕头上,渗透并晕开。
劳志勇把裹着毯子的我的宝贝小心翼翼地递给我,我仔细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他是否与婆婆一般,也不喜欢这个孩子?所幸,他的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嫌恶的表情,应该是喜悦的吧,毕竟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
看到她的第一眼,我讶异极了,她不是我想象中的可爱的婴儿的模样。这个皱巴巴的,五官黏在一起,皮肤呈现灰色并夹杂着红色斑片,且皮肤上黏附着一层白色油腻的皮脂的小孩,是谁?
怪不得她会被我婆婆嫌弃。这竟然是我第一次闪现的想法。
“燕女士,我们将要带新生儿宝宝去称体重,量身长,并检查是否有什么不良的疾病反应”,一旁的护士涨红了脸,像是挣扎了许久才终于将想说的话说出,可能她也希望让母子有更多的时间温存吧,毕竟那是与自己休戚与共十个月的孩子。
“燕女士”?护士见我一直没有反应,试探性地又询问了一声。
劳志勇推了推我,“护士叫你呢,你怎么没反应?”
我这才发现我刚刚,不小心发了会儿呆,听了劳志勇的复述,我看了看护士,看了看身边襁褓里的女娃,点了点头。
其实我那时候在想,如果,她是男孩子就好了。会不会就不会有以后那么多事情了。
妈妈按照惯例检查完自己的身体,匆匆忙忙地跑到产房,气喘吁吁,两脸涨得通红。她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径直来到我的床前,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娟儿,你辛苦了。”
本来不觉得任何疼痛的我,听到这句话,喉咙一紧,鼻腔涌来醋意,眼泪啪嗒啪嗒,不受控制往下掉。
“好痛,妈妈,我,真的好痛。”像积蓄了很久的泉水,终于找到了喷涌的理由,我声嘶力竭地喊,好像要把刚刚分娩的疼痛,被婆婆嫌弃带来的委屈未流出的眼泪补回来。
妈妈前倾身体,把我紧紧地抱住,用她温柔的手掌,慢慢地顺我的背,“妈妈知道的,娟儿,妈妈知道的,娟儿真棒,娟儿辛苦了。”
我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妈妈把我松开,微笑地看着我,“我就知道咱们娟儿是最坚强的。来,让妈妈看看我的宝贝外孙。对了,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突然特别抗拒这个话题,身体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眼神开始不自觉地闪躲,我尽量使我的表情自然而平静,“孩子,护士带去称身高体重了,待会就可以看见了。”
“这样啊,好可惜,要不是今天一定要做身体检查,我就可以第一时间看到她了”,妈妈一脸期待,好像将要看到自己所生的孩子一般。
我只觉得心里苦涩,可是,她是被我婆婆嫌弃的女孩。
妈妈突然想起我还没有回答她的第二个问题,偏过头问我,“诶,你还没有回答我,这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
“哦,是个女孩子”,我的语气不知为何不受控制地僵硬。
“女孩子啊...”妈妈陷入了沉思,只是那一瞬间,我看到了她的眉头蹙起,所以,连我的妈妈也在怪我没有生下男孩子吗?
“娟儿,我老早就想要一个外孙女了,我的老朋友的外孙女老可爱了,他每次都跟我们炫耀她那可爱的外孙女,没想到,现在我竟然要做外婆啦。想想就很开心”,妈妈语气轻松,充满期待,两眼放光,我甚至以为是我心里作怪,看错了妈妈的那一瞬间的微表情。
“娟儿,不要管婆家那边怎么说,你都已经做好了你自己的本分了”,妈妈突然严肃,眼神坚定地看着我,难道刚刚婆婆说的话,她都知道?难道,她刚刚一直在门口蹲着,想着要找什么样的话语来安慰我?
我突然不知道该笑好还是该哭好,果然还是该笑吧,毕竟,不能让妈妈担心我,我清了清喉咙的痰,安慰妈妈道,“没事,婆婆和劳志勇都挺喜欢这女娃的,说这女娃长得可像劳志勇小时候呢,机灵极了,以后一定也很优秀。”
我感受到妈妈身体的僵硬,“啊,是吗”,她回答。
产房里氤氲着黏黏的空气,让人很不舒服。
“娟儿,你想不想喝点水,我给你倒点水”,妈妈起身,自顾自地走到不远处的茶几。
“好”,我平躺在床上,脑袋放空,有气无力地回答着。
过了很久,妈妈都没有拿水过来,我有些疑惑,偏着头去寻找她的方向,然后,我又忍不住流下了眼泪。
我的妈妈,背着我,拿她的手背在擦拭着眼角,而她的眼泪仿佛永远擦拭不完似的,使得她不得不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擦拭。
产房里真闷啊,我已经分辨不出我脸颊风干的是汗水还是泪水了。
“燕娟?燕娟?”劳志勇连叫几声,见我没反应,撞了撞我的手肘。
“啊,怎么了?”我被劳志勇从回忆里拉回现实,只觉得恍惚一隔世,转眼十八年就过去了,佩佩也出落成漂亮的小姑娘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吃饭就好好吃饭,怎么就发起呆来?”劳志勇可能意识到自己确实过分了一点,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没,就是想起了陈年旧事”,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本以为我可以顺利逃过这次的鸿门宴,结果我婆婆竟然一不做二不休,不停地用双手敲打自己的大腿,神情哀愁,语气悲怆,“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我只是想抱个孙子,怎么就这么难啊,啊,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啊,隔壁的张老太婆、王老太爷一直笑话我们家,只生了一个别人家的孩子。你们知道我在外面有多没有面子吗,你们好狠的心啊,一个老太婆,活着也没有几天了,想抱个孙子也不可以吗?我的命好苦啊...”
我和劳志勇面面相觑,手足无措。
“哎呀,我以后死了,怎么面对劳家的列祖列宗啊。我的命好苦啊,老头子我对不起你啊,我以后有什么颜面去见你啊。”婆婆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手上的动作竟然从拍大腿转而扇自己巴掌。
“你们这是要逼我去死啊,你们,你们这是不孝啊!我,怎么养了这么一个不孝的儿子啊....”这,不生男孩,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了吗?
“妈,你行了行了啊, 别给我来这套”,劳志勇欲上前去拉她的手,却被婆婆一把甩开。
“劳志勇,我今天把话撂在这了,如果你们不尽快生二胎,你就当你娘死了吧,我搬去警察局住,你和燕娟看着办吧啊。”她瞬间停止住了她的哭诉,语气生硬。看来,不先口头答应她,她是不会消停的了。
我和劳志勇对了对眼神,随后,好声好气地对婆婆说,“妈,你别这样,我们不是不想生,我们....”
婆婆丝毫不给我解释的机会,“劳志勇,你娶了一个什么蛇蝎心肠的媳妇啊,竟然眼睁睁看着我去死!天呐,我们家造的什么孽啊!”
我无话可说了,我抛给劳志勇一个眼神,你娘我是没办法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妈,娟儿她也没说不生是吧,您这,让作为子女的我们也难做啊”,劳志勇仿佛做好了被婆婆中途打断的准备,他顿了一下,发现婆婆竟然没打断他,他有些窘迫,继续说,“我和娟儿今晚好好商量这个事,您也别累着了自己的身体啊”。
婆婆的眼神突然放光,“你的意思是,你们愿意生了”?
我还想说什么,却被劳志勇拉住,他继续安慰道,“是是是,我们愿意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