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大比在即,临安城里佩刀佩剑的江湖人士也愈发多了起来,坊间传闻今年北地的天龙府也派了门人前来观礼,更有甚者,说是天龙府不仅是前来观礼,也会派门内弟子参赛。这一度让江南的青年才俊们十分担忧。
江南大比一向是江南武林的盛会,很少会邀请其他地域的门派参加。若是早些年,也还罢了,近几年来,大唐、北燕、南宋三国战火连连,各地武林门派虽然均声称江湖只是江湖,无关国事,但此间嫌隙终究还是在的。
南宋国的百姓当然没有忘记十八年前汴梁城破,帝都南迁的耻辱。临安城之所以叫临安,是因为这里只是临时的安所,故都山河,未敢忘却。
很不幸,天龙府在长安城,而长安城是大唐的国都。
更加不幸的是,天龙府应该可以算得上是当今天下武林的第一门派。
所以,江南青年才俊们的担忧看起来十分必要且有道理。
在天龙府众人到来之后,临安城里的氛围也产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可以在秦楼楚馆里醉酒士子的诗句里看到,可以在酒肆茶楼里贩夫走卒的闲谈中听到,也可以从临安城里日渐增多的巡街兵丁处感觉到。
秦楼楚馆里的士子们醉酒之后不写往日里那些与怀中美人互诉衷肠诸如“香帏风动花入楼”的诗句,而是开始写“醉卧沙场君莫笑”此类的篇章。
酒肆茶楼里的贩夫走卒也开始谈论起驻守京口的岳凌云将军是如何的意气风发,手下将士如何训练有素,想必有生之年定可看到王师北上。
至于巡街的兵丁,天龙府来的三五个人当然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究竟在防范什么,朝廷心中有数。
四十年前,江湖上还没有天龙府这么一个门派,因为那时的天龙府叫做天龙帮。帮与府最主要的区别在于两者的赚钱渠道不同。
比如丐帮,一听名字就可以知道赚的是辛苦钱。比如斧头帮,一听名字就可以知道赚的是搏命钱。但比如少林与武当之类的名门巨擎,你光听名字绝不可能猜测出其门派的生计来源。
四十年前,天龙帮掌控着长安城里大大小小几十个地下赌场与钱庄,改名天龙府后,便与这些黑色产业断绝了关系。又过了四十年,江湖诸人这才惊觉天龙府已隐隐成为天下武林间的第一大门派。
江湖上传言,天龙帮帮主是在一次不小心从悬崖坠落之后误入某山洞,习得了绝世武功,这才让天龙帮一发不可收拾。但有人反对说,历史上可以让这种草根帮派一跃成为武林巨擎的武功便只有葵花宝典了,总不能整个天龙府的弟子都情愿变成“姑娘”。
另一种说法是从中一阁某位测字大师口中传出来的,说是天龙帮由“帮”变“府”暗合周易五行之学说,门派气运由此兴盛。这种说法一度让整个武林兴起改名的热潮,比如大兴帮改成了大兴府,天鹰帮改成了天鹰门,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人人都想成为天龙府第二,但终究再也没有人可以实现。
……
……
江南大比初赛的那天,断平安特意早饭比平常多吃了两个馒头一个鸡蛋半碗白粥。
我和断平安到达江南大比会场的时候,会场已经是人山人海、水泄不通。最外围围着的是卖瓜果梨桃、零食糕点、茶水饮品的摊子,再往里是和断平安一样背刀提剑的参赛人士,一个个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地往擂台方向挤去,最里面一层则是众多东张西望、仰脖踮脚的围观群众,据说天未亮时就已经到了。
中间一层的参赛人士一边奋力地往里面挤着,一边嚷道,让让,让让,我是参赛选手。
里面的群众有人回道,刚才就有一个家伙冒充参赛选手混到里面最好的位置,说什么也不能再让混进去一个了。
我和断平安正发愁如何进去,这时有一个贼眉鼠眼的小厮拉了拉我的衣袖说,二位可是要寻个好位置看一看这江南大比?
断平安颇为自豪地说,我是参赛的选手。
小厮说,一样一样,二位随我来。
他带着我们从最外围绕到了会场北面。此处已经被围起来一道栅栏,有许多身着甲胄的兵丁看守,只留下一处通道供临安城里的达官显贵们进入。
小厮说,二位,每位十两银子,便可从此处进入。
我和断平安交了钱,他便给我和断平安在各自的胳膊上盖了一个印章。到通道处,守卫的官兵瞅了一眼印章,不动声色地示意我俩赶快进去。
进去之后,发现会场之内已经搭好了四个四四方方的擂台,我原以为是类似于“天”、“地”、“玄”、“黄”之类的分场,走到近前一看,却发现每个擂台上各挂着一个横幅,前三个台子上分别写的是“楼外楼台”、“天宝阁台”、“来福居台”、最后一个擂台上的横幅则写的是“老三羊肉汤台”。
“老三羊肉汤台”前站着一位笑容满面的老者,作着揖说道,各位英雄好汉,今年的江南大比我老三羊肉汤有幸冠名一座擂台,为了回馈各位的厚爱,大比期间老三羊肉汤全场半价。
围观的群众高声叫好。
初赛分为四座擂台进行,每座擂台各自决出四位优胜选手,再在胜出的十六位选手间进行后面的决赛比试,直至选出最终的江南大比冠军。
我和断平安站在老三羊肉汤台的下面。
首登台的是位眉眼犀利的青年,远远望去,胸口的衣衫上似乎绣着一幅“小鸡啄米图”。
旁人说,是天鹰门的少门主白小鹰,一手鹰爪功听说十分了得。
白小鹰的对手还未登台,便听得临近的天宝阁台传来一阵惊呼,原来已有一人被打倒在台上,脑浆血浆流了一地。
旁人问,怎地如此之快?莫不是有江湖高手榜上的高手前来参赛?
另一人答,哪啊,打人的那位是“聋道人”莫言,躺下的那位是“赛潘安”张俊。这张俊上得台来正转过身去对台下众人说着自己参赛绝不是贪图虚名,而是为了振兴江南武林云云。聋道人又听不见,以为他出言不逊,便从背后一棒子给打死了。
惊声未平,呼声又起,这次是从“老三羊肉台”传来。
一位未着上衣的大汉爬上台来,眉眼口鼻挤在一团,满身的肥肉随风抖动,目测得有三百来斤。
白小鹰的嘴角当即抽了抽。
台下人说,嚯,竟然是陛下御用的相扑手肥龙,此人尤善相扑,听闻曾在临安城里的相扑场内豪取过十连胜的战绩。
当时,南宋的坊间正流行着一种叫做“相扑”的运动,两名大力士赤裸上身,互相角力,只扑不打,以将对方扳倒为胜。后来南宋的皇帝陛下见猎心喜,更是组建了一支由众多相扑手组成的御前卫队。
二人拉开架势,准备开打。
肥龙双手置于大腿之上,左右两脚猛地在地上重重一踏,眼见得台子晃了三晃,临近的群众急忙向后散去。
白小鹰摆出一招“飞鹰下山”,左右横跳,琢磨着应该如何下手。
当日已经是要入夏的天气,肥龙虽未如何动作,只左右转了几圈,但汗便下来了,周身油光瓦亮。
白小鹰侧身跃去,屈指成爪,使出三十六路鹰爪功,主攻肥龙咽喉。勾、挖、擒、戳,招招要命。但一来肉太多而且弹性不错,二来大汗淋漓滑不溜手,鹰爪功的阴险狠毒此刻便都成了搔痒按摩。
白小鹰攻了十几个回合,肥龙终于抓住破绽,纵身一扑,将白小鹰压在身下。
肥龙在地面上挣扎着想要起身,但源于肉重且滑,试了几次,均未成功,反而造成了“二次伤害”,以至于白小鹰由开始时还可以发生几声闷哼,到后来便一声不吭了。
围观的群众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候场的医疗队急忙忙冲上台来扶肥龙起身,顺便将已经昏迷的白小鹰抬走。
断平安也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说,此人手无兵刃,我堂堂断剑山庄少庄主决计不会仗剑欺之,还是换一个擂台吧。
我俩正奋力地从人群中向外挤去,就听见背后有人喊道,少庄主!少庄主!
回过身去,眼见得一位仙风道骨的老者和一位约莫八九岁模样的小女孩站在面前。
断平安一脸惊讶地喊出声来,白师叔?喜乐?你们怎么来了?
断平安早前就和我讲过,说他还有一个亲生妹妹,以及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
因为他母亲希望他们兄妹二人一生可以平安喜乐,便一个取名平安,一个取名喜乐。
至于他那位同父异母的哥哥则是叫做断离愁。这当然不是要寄予其一生离愁,而是因为断离愁的母亲——也就是断平安的大娘——怀有另一种不同的起名理念:以断为姓,当然有断绝之意,那么不论是断平安也好,断喜乐也罢,岂不都是一种诅咒?莫不如叫做断离愁,一生再无离愁。
话回当前,喜乐嘟着嘴指着断平安说,哥,说好的带我一起出来,你怎么自己偷偷溜走啦?
断平安讪讪地说,下次一定带你。
那位白师叔则是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说,少庄主,这就随老夫回去吧,庄主还等着你呐。
断平安说,别啊,白师叔,我可是要参加这江南大比的,等我比完了再回去也不迟。
白师叔说,刀剑无眼,还是不要比的好,就随老夫早些回断剑山庄吧。
断平安一边说着比完再回一边挤进人群向其他擂台走去。
喜乐说,白爷爷,我有办法的。
白师叔问,什么办法?
说着喜乐也钻进人群,走到断平安的身后,猛地跳起来一记手刀,就看见断平安直挺挺地倒下了,吓得周围人群赶忙散了开来。
我和白师叔都没缓过神来,谁能想到这么一位看起来人畜无害的小姑娘竟然会这么暴力?
我们赶忙走过去,就看见喜乐哭丧着脸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好像用太大力了……
我再看躺在地上的断平安,后脑处有汩汩鲜血流了出来。
我好气又好像地看着喜乐,心想这可是你亲哥啊,况且要把人打晕是打脖颈好不好?谁让你打他后脑啦?
喜乐一副委屈而又可爱的做错事模样站在那里,叉着两只小胖手在那里点来点去,叫人没办法生气。
我和白师傅赶忙抱起断平安送去医馆就医。
大夫的诊断结果是中度脑震荡,估摸着得昏迷个几日,性命应该无忧。
我说,您看您这话说的,怎么都是“估摸着“、”应该“这种字眼?说的和算命的似的?
大夫说,你不懂,医术和相术本质上就是同一种东西,只是流派不同。
我说,那我们需要做点什么嘛?
大夫说,不用,等着他醒就好。
断平安昏迷了三、四天之后,如大夫的预言所料醒转过来,又躺在床上静养了十几天,终于才又生龙活虎起来。
他刚醒的那天,我来看他。他还在为自己错过了江南大比而垂头丧气。
在我看来,我、柳如是、断平安本质上都是同一种人。我们这种人的特点用一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懒”。所以我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好吃懒做”的断平安一心要变成“勤奋刻苦”的断平安,我于是问他。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当然是为了喜乐。
我挠了挠头,说,喜乐?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断平安说,因为我虽然天赋平平,但喜乐却天资很高,但不幸的是喜乐和我一样,都很懒,所以我便不能再懒下去了。
我说,不明白。
他说,像我这般被寄予厚望的江湖大侠的烦恼你当然不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