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食堂出来,手里拿着那地方发出的水果——一只红紫黑青混色的桃儿,摸着还很硬。
不知道怎么了,我忽然看着桃,却想起了梨,还想起了舅舅家那两棵大梨树。
这话得往回倒带三十几年了。
那时候,舅舅家院子里,有两棵梨树。
说是院子,根本没有院墙,在与外面的路作为分界线的地方,有歪歪载下去泥地里的砖,就那么排列着成了一道分界线。线内是泥地,线外还是泥地。两棵梨树,就长在靠南北朝向分界线以内的泥地上。
说是舅舅家,只有五架起的瓦房,两间卧室一东一西,被中间的堂屋隔着,堂屋里的老条桌西头,供着外公外婆的挺大挺怪的遗像;两个姨娘和舅舅舅妈分住在两间房,瓦房里的地面也是泥地,高高的木头门的门槛儿外,反而铺了一小路的砖头去往户外。
姨娘们的床也是木头的,铺床的木板是拼凑的,床边儿上有块大大的踏板,爬上踏板,坐在有两巴掌宽的床沿儿,再往里挪会突然掉下去似的,床沿儿比床板高了好几公分,现在想来,这样的床沿儿设计,大概可以防着滚下去的结果,其实还是挺科学的。
不过,舅舅家屋里的东西,除了床,就真没什么家具了,室内的地面,坑坑洼洼不平,记得他们有时就将水直接撒在地上,一下子就干了。大人们分析,舅舅家这片的土质已经是沙土,不像我们老家的黏土和了水,就更黏更稠,粘上了怎么甩也甩不掉。
大概就是这样的土,才适合长院子里的那两颗梨树。
夏天的夜,矮矮的毛坯厨房,搭的土灶烧出来的饭菜,对于我还是有些新鲜的。两个姨娘既像大人又像孩子,领着我过过点草把烧灶堂的瘾,我在家没干过这些,但从她们那儿,我就算烧灶培训顺利毕业了。
没有风扇没有空调,姨娘们擦擦吃饭用的木桌,搬到屋外,或者直接屋外吃完,再搬两张木凳,搭上大而糙的凉席,脱了鞋,就可以乘凉了。
蒲扇在姨娘们的手中摇着,我们就这样躺在或有星光或有月光的夜里,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
“这梨树下面能睡么?”
“不能!有洋辣子,掉下来辣死你!”
“真的嘛?”
“你不信去看看!……等过两天,那棵水梨上的几个梨能吃了,我帮你摘,你自己千万别去,洋辣子多呐!”
“我看这边的梨树也有好几个大的呀?”
“这是草梨,不好吃!”
原来,梨树还有这样的差别,舅舅家的梨树,一棵是草梨,一棵是水梨。草梨个大汁儿少,果核儿也大;水梨个儿小汁多,还看不到太大的核儿。
我是客,好东西当然紧着我享受。能来这穷乡僻壤度夏天,已经是给了舅舅家面子了,周围的邻居像是看西洋景来看我在舅舅家如何过得惯。
其实有姨娘们陪着,没什么过不惯的,不就土多点儿,饭菜糙点儿,蚊子多点儿。比起姨娘们说起她们钻地震棚儿的日子,好过多了。对了,地震棚儿,她们告诉我,睡在露天星里,地震了跑得快,所以我在那样的夏夜里,也能安稳的睡在了屋外的桌上……
舅舅家的两棵梨树,在舅舅奋发图强改造屋院的时候,彻底从泥地里消失了。
五架屋翻成了七架梁,地上铺上了砖,墙上抹上白,木床好像头几年没换,堂屋的粮柜换了。
再后来,屋里浇了水泥,老床也不见了踪影,堂屋还多了一组沙发和新的大方桌大长凳;院墙围了起来,厢房砌在了南墙,一排有好几间,院子里土罡得高高的,还铺上了的水泥预制块,院门砌得更是气派。
姨娘们已经出嫁,我们逢年过节还是会去舅舅家。西墙,舅舅垒了一个膝高的花坛,种上他喜欢的花花草草,就是再也没种得成梨树了。
那几年舅舅从毛头小伙干成了风风火火的中年啤酒肚男人,院里院外都透着他的果断、勇敢与勤劳。
造化弄人,某一年,舅舅外出却魂归他乡,就再也没能起身,继续奋力改造这块让他蒙羞又让他爱的院落。
夏夜梨树院,恐似穷困的景象,却是和谐舒适的;红砖绿瓦的水泥院落,少了梨树,少了舅舅,又有什么幸福感可言呐。
命苦福薄的舅舅,我会记得你,也记得那两棵梨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