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最爱秋日的，尤其是这样明媚的周末午后，阳光温温的，暖暖的，没有夏日的毒辣，没有冬日的凛冽，也没有春日的娇媚，只是温温暖暖地洒在你身上，既不取悦于你，又不疏远于你。这样的日子，最适合品一杯茶，读一本书，发一会儿呆，让神思随天上的白云一起飘远。

         但是，这样的惬意，却再也没有了。如今，我的心，每时每刻，总像系上一块巨石一般，沉重着，下沉着，一直沉到无底的深渊。

       我不敢过周末，因为每到周末，总想去看母亲，但是，如今，我已经没有母亲可看了！

        我不敢让自己闲下来，因为，无事可做的时候，总会有一个声音顽固地、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边说：“你已经没有母亲了！”

         那个夜晚，我跌跌撞撞地扑进母亲的小院，迎接我的再也不是母亲拄着拐杖的身影和开心的笑声，而是母亲依然温热却再也不能坐起来看我一眼的睡姿。母亲就那样躺着，不管我怎样抚摸她的脸庞，不管我怎样摇晃她的手臂，不管我怎样哭喊“妈，你再看我一眼啊”，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躺着……

        我的母亲，你太累了，你只是需要休息一会儿，就像睡着一样。等你睡醒了，看到我们守在你身边，你一定还会像几天前那样拍着手开心地大笑，对吗？

        我们姐妹三个，守在母亲的小院中，守在母亲身边，从白天到黑夜，又从黑夜到白天。

        若是母亲在，看到我们姐妹三个人从早到晚都陪在她身边，该会多开心啊！

        可是，如今，我们就在她身边，母亲，却再也看不到我们，再也不能和我们聊聊天了！

        每次吃饭时，我们姐妹三人都会先给母亲添饭，用心地挑选母亲爱吃的饭菜。姐说：“别给咱妈饼，太硬了，妈咬不动。”然后，给母亲烧一张纸钱，心里默念：“妈，吃饭了。”往往是饭菜还未端到棺木前，泪水已经如泉涌一般。母亲，我多想再喂你吃一口饭啊！如果能够让你和我们一起坐在饭桌前吃上一顿饭，让我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心甘情愿啊！

        可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母亲，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衰老的呢？

        我刚毕业，在一所偏僻的乡村学校教书，离家十几里地远。初冬的一天，突然刮起了大风，我正瑟瑟发抖，忽听同事说有人找我。出了办公室门，居然看到您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拎着包袱站在我眼前。我真的不知道，不太会骑自行车的您，很少出门的您，是怎样跌跌撞撞地一路打听着找到了我的学校！将一件件冬衣交到我手上，亲眼看我罩上厚衣，您才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轻松，转身放心地离开。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后，您开始养鸡。小鸡仔特别淘气，几乎每个傍晚，您都要到处寻找那些乱跑的小鸡仔。那时候，您已经因为骨质增生而腿脚不太灵便了。我们总担心您会跌倒，多次劝说您不要养鸡了，您不肯。小鸡长大了，会下蛋了，您一个鸡蛋都舍不得吃，积攒二三十个，就全给我送去，让您的小外孙女吃。您总是说：“自己养的鸡下的蛋才有营养！”

        后来，外孙女长大了，不吃鸡蛋了，您又开始种菜。您挨着墙根种 了许多丝瓜，藤蔓顺着墙根往上爬，丝瓜就高高地悬挂在半空中。好几次我去看您，您都踩在高凳子上摘丝瓜，那颤巍巍的样子，总是让我们提心吊胆。

        再后来，您爬不上高凳子了，于是又在小院中开辟出一小块菜地，每日松土、施肥、浇水、捉虫，给黄瓜和西红柿搭木架。每次我们去看您，离开时车上都是大包小包的青菜。

        接着，我离开了家，开始在县城工作。实在不放心已经七十多岁的您自己生活，于是骗您说我工作忙，没时间给孩子做饭，接您来给我做饭。即便您一万个不愿意离开那个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院，您还是锁上了院门，住进了我的家里。这一锁，就是六年。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您说话变得不太清楚，我已经记不清了。带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小脑萎缩，需要一天二十四小时不离人地陪伴照顾。我们都要上班，留您一人在家里又担心您会伤害自己，我们为难了好久，最终决定送您去养老院。

        第一次把您送入养老院，是在一个初冬的下午。我至今还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天气很阴暗，我们帮您铺好床，要离开了，您站在窗口一直望着我们。我们在窗外，看您瘦小的身影越来越小，忍不住大声痛哭，就好像将自己三岁的孩子第一次留在幼儿园一样不放心。幸好养老院离我家很近，我每天都去看您，炖了肉、煲了汤、包了饺子、炸了糖糕，都装在饭盒里喂给您吃。现在想来，那一段时光，是多么幸福啊。只可惜，那样陪伴的时光，太短暂啊！

        您脑萎缩越来越厉害，影响到其他人正常生活，养老院要求我们将您接走。幸好此时本家嫂子有时间可以照顾您，于是，我又可以和您朝夕相伴了。但是，您却已经认不出我是谁了。您变得越来越像一个孩子，吃饭要看心情，想吃时喂饭特别顺，不想吃时，就会又打又推。时光将您变成了孩子，给了我们一次照顾您的机会。我们像逗孩子一样逗您开心，教您数数，喂您吃饭，给您洗脚、洗澡，给您穿衣服。当您生气地大骂的时候，我们冲您做鬼脸；当您将手中的物品狠狠地砸到我们身上时，我们故意装做疼得龇牙咧嘴甚至大声假哭，这时，正生气的您就会开心地拍掌大笑起来，我们也开心地大笑起来。现在想来，这样温馨的场面，是多么珍贵啊！

        后来，姐姐将您接到了安阳，我们只能在有时间的周末去看您。每次去看您，您都特别开心。虽然您糊涂得厉害，但是每次只要我们一喊“妈”，您总会很快地大声答应。您忘了自己所有的身份和责任，唯独牢牢记得自己是我们的母亲。

        最后一次见您，是中秋节。我们给您穿上大红的衣服，推您去公园玩儿。看到那么多小孩子在公园里蹦蹦跳跳的，您开心极了，一天都没有发脾气。国庆节，姐姐去看您，还给您录了小视频，视频中的您精神特别好，一直在不停地笑。

        我怎么也想不到，您竟会如此匆匆地离开我们！两天前，姐姐还带您去体检，医生说您身体内脏功能都特别好，让我们放心。两天后的晚上，您却没有任何预兆地离开了我们！

        忽然想起，老家您的房子，几个月前忽然倒塌了，这是上天给我们的预兆吗？您离开前两天，忽然变得睡眠比平时多起来，这是您给我们的预兆吗？您的脚后跟、小腿和屁股上，有三处起了水泡，这也是您在告诉我们什么吗？那天晚上，您睡着时呼吸不太均匀，总是出长气，您是在用这种方式与我们告别吗？

        可是，我们是多么蠢笨啊！我们总是想当然地认为，我们的母亲，那个身体那么健康的人，那个从来没患过感冒从来没吃过药的人，她是要活到一百多岁的啊！她是要长长久久地陪伴着我们的啊！

        每次离开您的时候，我们总会说：“妈，我们走了啊，过几天我们再来看你。”我们一直天真地认为，您会永远等着我们，等着我们下一次去看您，等着我们亲吻您的脸颊，等着我们推您去公园散步，等着我们买您最爱的酸奶给您喝……

        这是我们最后一次陪母亲了！却陪得如此伤心，陪得如此痛苦！

        小院中，到处都是母亲的身影。我去接水做饭，忽然想起母亲拖一条长长的水管在浇菜；我去倒垃圾，忽然想起我看母亲离开时，母亲驻着拐杖站在这里目送我离开；我洗完脸把毛巾晾在绳子上，忽然想起母亲在这里晾晒被子；我想搬一把凳子坐下，忽然想起母亲就是把饭碗放在这张凳子上吃饭……

        我的母亲，我的不断劳作的母亲，将我们一手养大的母亲，牵着我的手带我去看病的母亲，给我买饼干吃的母亲，深夜点着油灯等待贪玩的我回家的母亲，骑自行车给我送衣服送鸡蛋的母亲，做我最爱吃的面条给我吃的母亲，如今，却只能躺在那里，不能活动，不能说话！

         我用颤抖的手再次抚摸母亲的脸，我用自己滚烫的双手再次紧紧握住母亲的手，我多么想将自己的热量传递给母亲，让她重新有力量坐起来啊!我多么想将自己的寿命折给母亲，让她再陪我们几年啊！哪怕仅仅是一年、一个月，我也已经非常满足了啊！

        哀乐响着，唢呐吹着，母亲离自己生活了一辈子的小院越来越远，我们都来送她。母亲给了我们生命，拼尽全力将我们带到这个美丽的人世间，我们却将她送入到冰冷的地下，留下她一个人待在田地里，待在冰冷的地下，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为她做不了！我们，她给了生命的我们，却什么都为她做不了！！！

        我攥紧双手，想攥住母亲的生命，手心中却只是冰冷的黄土！

        我们将母亲一个人留在那里，却要像往常一样地工作、生活！我像没魂的人一样，却必须拼命地克制自己的悲痛正常地工作！但是，洗衣服的时候，水盆中有母亲；吃饭的时候，饭碗中有母亲；写教案的时候，教案本上也会出现母亲……

         我只能在无人的地方，小声地啜泣，然后抑制不住地大声痛哭！我 不敢给姐姐打电话，因为每次打电话，我们都会聊起母亲，约定下次去看母亲的日期，而如今，日历上圈画出的日期，却是拜祭母亲的日子！

        母亲走了，我的心空了……

        这种撕心裂肺、痛彻肺腑的痛，能疗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