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我在县城最好的学校读高中,当时我们学校流行的一句话是“三流学生当老师”,意思是这所学校里中上水平的学生都会考上好学校,将来去大城市工作,只剩下最烂的一部分学生读个师范院校,将来毕业回来教书。那个时候师范院校不受重视,生源很差,经常会减分录取,所以就成了这些烂学生最后的救命稻草。没成想,我就是班里最烂的学生之一,最后就读了师范,毕业后回到母校当了一名中学老师,也就印证了那句老话。
既然做了老师,就努力去做个好老师。青葱岁月,初上讲台,常怀惶恐。备课甚是艰苦。因为当学生时成绩很烂,所以就很自卑,不敢在人前说话,读了师范也没有多大改观。回到母校工作,有一个突出的弊端就是,低头抬头都是教过你的老师,这样的窘迫就好像旧社会里大户人家娶的是穷人家闺女的媳妇,处处得小心谨慎。上课时总担心话说完了还没下课,那就冷场了,备课时把一节课要讲的话都写在了本子上,常常是没黑没白地写了大半天,备课本上写了十几页甚至几十页,手都写抽筋了,结果四十五分钟一秃噜就没了,备课的时候是给步枪装子弹,上课时就换成了机关枪。所以,开始那些年的上课,都跟过关一样;再加上每个月都会有的汇报课、竞赛课,要当着众多老师的面去讲课,而后再聆听各位老师的谆谆教诲,就是现在回忆起来,也是头皮发麻。说实话,当老师,对于我来说,实在是一种痛不欲生的煎熬。
工作了几年后,常常听到有人在公开或者私下的场合说他多么多么地热爱教育事业,他就是为教育而生的,我就很不理解,生活中竟然还有这样的人!于是我愈发地自惭形秽,我怎么就热爱不起来呢?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自卑,使得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极艰难。刚开始工作那几年,学校每个月都要组织学生评教,即教务处集合学生代表给老师打分,得分高的受表扬,得分差的被批评,搞得人心惶惶,坐卧不宁。自始至终我都没有觉察到这份工作带给我的快乐。
形势严峻,逼得人不得不想办法改变。迷茫痛苦之中开始了艰辛的读书充电。总担心教不了学生教不好学生,归根结底是自己水平不行。打铁还需自身硬,我就是一块不硬的铁。要给学生一滴水,自己得有一桶水,自己得是一条汩汩流淌的河。可是我既没有一桶水,也不是一条汩汩流淌的河。而且更加诡异的是,越读书学习,越感觉自己无知,越认为自己是个白痴。
不过,岁月是个好东西,时间可以消磨一切,比如这种不安全感、自卑感、挫败感。工作年限增长,我的知识没见有多少增长,脸皮却越来越厚,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垃圾。尤其是后来看到演员姚晨在电视剧《武林外传》里的精彩表演,我越发坚定,能够恣意行走江湖的秘诀就是豁出去、放的开。姚晨之所以凭借此剧大红大紫,迅速蜕变成一线明星,很大程度上与她放下本真的自己,完全沉浸在人物之中有分不开的关系。
说得难听点,不要脸就是。太多人过得不够潇洒是因为太在乎脸面。而那些不要脸的人最后都赚回了更大的脸。但是这样的铁律我需要几十年的摸爬滚打才能琢磨得明白。现在看身边那些混得风生水起的各位精英,哪一个不是早已深谙此道?人得足够无耻足够胆大才能在这个操蛋的时空过得潇洒些。
学校里每年都要评比各种级别的优秀教师,特级教师正高级教师省级名师省级骨干诸如此类,每一项荣誉称号都会发一通红头文件,里有许多条件,有许多表格,需要申报的老师对号入座,自查是否符合标准。这要放在十年前,我是得争一争的。但是现在我已了无兴趣。评上了这些荣誉就是所谓的好老师吗?如果是,我宁愿不要。
我以为我们现在所从事的事不足以被称为教育。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说,“真正的教育,是一棵树撼动另一棵树,一片云推动另一片云,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最好的教育,从来都是一种潜移默化而深远持久的影响。这无疑是在告诉我们,教育从来都是一件急不得的事情,立竿见影急功见利这样的词汇不该出现行的教育之中。而我们的所做所为,恰恰与之相反。
有一段时间曾经以为业务精湛的老师绝对是好老师。所以狠下心来坐冷板凳,钻研教材、考题、教法,还写了不少的研究文章。做了一点功课后,就十分地自大自傲,跟一个到现在还沉浸在技术的海洋里不能自拔的同行吹嘘说,放眼全市,没有几个人像咱一样钻研业务,哪知我的这位朋友更加地目空一切,大言不惭地说:不是全市,就是放到全省,也找不出像咱们这么痴迷不悟的人。我的朋友不改初衷,依然孜孜以求,现在已经卓有成效,而我选择了放弃。
我选择放弃,不是因为业务不重要,而是我发现有比之更重要的。就像鲁迅发现光凭医学不能拯救这个民族一样,我发现业务精湛之外,一个老师的胸怀、思想、识见、眼界、良知、担当更具有力量。根据雅思贝尔斯的说法,唤醒一个灵魂的灵魂才有资格称得上好的灵魂。我们——不只是指我,还包括我所能见到的大多数同行,包括那些头顶各种桂冠的名师,距离这个标准还有十万八千里。那什么才是真正的好老师呢?我以为《窗边的小豆豆》里的小林校长才是好老师,给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四颗糖的陶行知才是好老师,入职第一天给校工门迎鞠躬的蔡元培才是好老师,既有学术见解又有思想引领的余党绪才是好老师。
现在,一群不读书的人正在教人读书,就像那些不担当的人在教人担当,那些制定规则的人都游走在规则之外,这很正常,符合一个时空的特征。不过,我还是常常在想,我的工作对学生有唤醒有引领吗?我能给学生带来些什么?新的思维方式?新的思想?新的启迪?新的知识?亦或是压制、束缚、限制、无视?在职业生涯的末期,我对自己的鉴定是:我不是一个好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