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老

【偶然跟朋友聊到配制颜料,想起这篇几年前写的小观感来】


  朋友参加一个草木染作坊,晒出来的照片让我心里一动。城里人的各种作坊,姿势和风尚通常是比真相和观察更重要的,但这些作坊的兴起也道出一个秘密,人和自然的联系是割不断的。

也是这几天,另一个朋友去北境旅行,冰川瀑布地热泉岩洞怪石,我每天追看,觉得那就是天荒地老。她没有多写,只通过照片,我琢磨出她的上瘾。这上瘾,我想就是那割不断的联系,被极端、强烈、抗拒改造的自然激发出来了。

也有一些从基因层面就拒绝被“文明”改造的人。他们中,有的会把自己与自然的交流,或者用语言,或者用图画,或者用声音描述给我们,于是有寥寥无几的被我们当作了天才,更多的,被我们送进了疯人院。

塞拉芬,Séraphine,是一位鲜有人知的原始主义女画家。原始主义( Primitivist)也好,天真画派(Art Naïve)也好,都仅仅是可以挂在她身上的标签。


我是通过一部电影知道她的,而据说那部电影的编导又是听自己的一个朋友说起她的故事,而萌生了去了解她,把她的故事用电影讲给大家的念头。我是用一张盗版DVD看的,连英文字幕也没有,对白是70%的法语加30%的德语,看得却并不太费劲,因为推动故事的不是她的价值观、理想、抱负、追求,是无需语言的本能,是她帮厨时偷猪血那狡黠的四顾,是她撩起裙子在河岸上撒尿时,抬头仰望蓝天白云的自在,是她偷祭坛上蜡烛时投向神龛上的圣母像那孩子做错事的内疚,是她飞快地逃开追要房租的房东,躲进自己的房间后甩出一块牌子“塞拉芬女士此时拒绝见客”的令人哭笑不得…她与自然与神之间的三角关系,看到最后她安静地坐在疯人院的一棵树下,那一刻我才明白,没有三角,是一体,是无极。安静得近乎静止的镜头,使得人、物体和声音似乎能够穿透画面,揭穿那个我们“正常”认知之外的,却恰恰是最接近我们本原的真实世界。

塞拉芬是法国北部桑利斯(Senlis)一个小村子里的洗衣妇,兼去私人小旅馆帮佣补贴生计。臃肿笨拙的体态,和孩子一样明亮满足的眼睛,令观者落泪。塞拉芬不觉得自己凄苦,她是神的孩子,自然的孩子,她心有所属。


这时她帮佣的小旅馆里来了一个德国客人,威尔汉姆.伍德(Wilhelm Uhde)。伍德是一名艺术评论家、收藏家,是最早关注并收藏勃拉克和毕加索的有识之士。旅馆的老板娘大约是位附庸风雅的伪文青,邀了一帮本镇的文艺人士来,求见大评论家。当时正是一战前夕,伍德忧心仲仲地坐在这群装腔作势的文艺乡绅中间,一眼瞥见墙角一幅被主人丢弃的画,成为塞拉芬被发现的开端。这之前,伍德已经对原始主义画派开始关注,他在这幅卑微的,画在木板上的水果画中看到了他评论过的另一位艺术家卢梭的品质:自学、与世隔绝地创作、创造出神秘出世并且超前时代的作品。

塞拉芬只是一个没有受过教育的贫妇,她异常的艺术创造力,是神悄悄地放在她佣人围裙下面的礼物。我们这些电影观众,这些偷窥者,通过每一帧画面,画面里的画面:走廊、窗户、铁艺椅子的雕花镂空,看进她的世界。那多次出现的长镜头,坡顶上的一棵树,伴着风刮在草地上的沙沙声,从画面以外的某个地方吹来,看见塞拉芬粗笨地走进画面,仰头倾听风吹树叶。

时不时地,我会被忽然而至的辛酸猛击一把,但这种愚蠢而自以为是的忧怨,很快就被塞拉芬画到高兴时走调扰邻的歌声,她眼里的幸福和自由驱散,她的尊严被一层既敏锐又天真的气质,被她心里的守护天使牢牢地裹着,护着。


这都不能算是一个惋惜天才的悲剧故事,她丝毫没有因为“伯乐”或者赞助人因为战争忽然不见了,而变得有任何不一样,她一如既往地偷猪人家的猪肝血、偷教堂的蜡烛油,采野花,淤泥…来调制颜料,一直地画,画给自己,自然和神,这个三位一体的存在。外界的灾难,无论是一战的爆发,还是紧接着的经济衰退,在塞拉芬的世界里似乎都无声地被化解。

它更不是常见的艺术家故事,那些随着画箱而来的陈腔滥调,那些关于创造力神乎其神的妄说,尤其是主人公有精神疾患的情况下,神奇传说便更是铁板钉钉。也许法国电影在讲述艺术家与花朵之间的特殊天赋这件事上,有豁免权,“塞拉芬”没有落入那个俗套,再早的“梵高”也没有。塞拉芬不是常见的艺术电影里那个苦难深重的天才,愤怒的逆反青年,或者永不休止的做爱机器。

塞拉芬与伍德的关系表面上看,他是伯乐,恩人。可不知不觉中,你能看见塞拉芬的力量,她不只是受恩的可怜人。一战前的气氛,闭塞的法国小村庄仇徳的气氛,伍德不得不掩盖的同性恋倾向...如果说在艺术世界里,塞拉芬是个局外人,要伍德引路的话。在这里,桑利斯的小村子里,塞拉芬给了他庇护和慰籍。

象一个孩子看见大人伤心时递上自己的玩具一样,她瞥见伍德郁闷,走过去,眼睛闪着光亮,对他说,“你去外面走走,听听风吹在树叶上的声音,去摸摸河水,一会儿就好了,我每次难过时,我就这样。”

可是也许塞拉芬意识不到,这种自然的治愈,对于身陷文明太深太久的伍德已经彻底失效,就像小儿的玩具也不能让大人破啼为笑一样。

文明人初看她的水果和鲜花画,那些重复的图案,仿佛壁纸和陶罐上的装饰,细细打量,那些花果上迸发出跳动的能量,“你的花儿们会动,她们瞪着我,她们让我害怕”,村子里有人这么评论她的画。就像塞拉芬自己,笨重迟缓的躯体上,却有一双干净有力的眼睛。

天荒地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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