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孃
“孃”在泸州话里,多用于称呼比自己年长且没有血缘关系的熟悉或陌生的女性。丁孃到我们小镇上生活不足两年,据说她是富顺人,夫早逝,抱养有一子,儿媳是本镇某村人。几年前丁孃因病半身偏瘫,彻底丧失劳动能力,后来儿子便将其户口迁入本镇,在镇上自家房屋的对面租了一间门面房,供她居住。
丁孃大约七十岁上下,倘若不是因为偏瘫,这个年纪在农村多半不是“吃耍饭”的年龄,有不少还是家庭的“主力”,带孙子、养副业、做年轻人不太愿意做的庄稼,隔三差五邻里有事,还要相帮。当然这通常不是子孙们不孝,而是农村人大多勤劳惯了,即便子女们“三令五申”不让他们辛劳,他们也闲不下来。“做习惯了,不做还要得病呢!”他们说。
丁孃也属于这种人,虽然行动极为不便,但她总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床铺整得伸伸展展,地面弄得干干净净。有一次我说,丁孃,你怎么那么能干哟,用一只手也能把屋头收拾这么干净!哎呀幺妹,我一天到黑坐起,慢慢儿动动还好点呐。没得病那会儿,我一个人做土地,包谷高粱每年都要打千把斤呢!她自豪地说。
我是去年底才和丁孃相识的。她租住的地方在从我的住所到单位的路边上,某天走路路过她门前,忽然听到一声招呼:上班了哇!小镇的人多热情实在,认识的人老远就会打招呼。我以为是哪个认识的街坊,便回应了声,并未仔细分辨这个打招呼的人是谁。后来,我才发现她其实很面生,而且总是在半开的卷帘门下坐着,面前有一张老式的抽屉桌子。但每当我经过,她都会大声招呼:“上班去啊。”“下班了哇。”……高度近视的我常与熟人对面不识,如此几次之后,我便有些疑心自己是否怠慢了某个熟人甚至是老家某个亲戚,于是特意走上台阶和她攀谈,这才和她相识。
丁孃不善言辞,但热情和善。她住那间门面房前有高高的十来级台阶,每日她只能在房内和门前几平方的走廊里稍加活动,大部分时间只能孤单地坐着。好在附近总有几个年龄相仿的老阿姨,常去陪她闲坐,并时常给她带些吃食。
时间久了,便听说一些说儿子儿媳的闲言碎语。说是儿子媳妇一家子闹闹热热地住在一起,偏把一个动不得的老妈扔在外面,说到底不是亲生的。丁孃呢,却从未说过儿子儿媳的半分不是。“我儿一个人挣钱辛苦,两个孙子读书,老丈人老丈母也要养,还要养我这个病人,给我买药。”说起儿子的时候,她总是自责居多。
一天下班后,我买了点鸡蛋去看丁孃,住在沟对面陈妈也在那里。冬天的天黑得早,房里却没开灯,两人在暗沉沉的夜色中播放着极乐寺女尼赠送的“播经机”。陈妈是“留守老人”,家里只有她一个,儿子一家都外出打工了。两个孤单的老人用这种方式慰藉着彼此。
“丁孃,你怎么这么节省哟,灯都不开。”“你下班了哇。幺妹。我又没做啥子,不必用亮。啊呀,你又给我拿些来,我怎么好意思哟?你给了我那么多东西了,要不得,这次我得给你钱。”丁孃不安起来,摸索着拿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我。“丁孃,这个我买多了些,放在家里久了吃不完也会坏的,再说也要不了十块钱,挺便宜的。倒是你不要嫌弃才好。”我笑道。丁孃千恩万谢一番,才勉强收下了。
告别了丁孃,陈妈和我一路回家:“她儿回来了,给他妈端了一大碗鸭肉来。儿还是不错,在外面帮人开车跑运输,看起来很立得起事的样子。”陈妈说。
丁孃坚持不让儿子在自己房间里安电视,说自己用不着,浪费。这个朴实的老人觉得自己因病不能为家庭做贡献,而且拖累了养子,所以唯有尽力节俭,才能略略弥补内心的亏欠。
也是,天下父母,会有几个认为孩子亏欠自己的呢?哪怕他们吃的是草,挤出来给子女的,依然是奶。
天冷了,丁孃的椅子上加了厚厚的毛毯。每当她坐在门口,附近的老姐妹习惯性地上门陪坐,直到天黑,也时常有人还在,左邻右舍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端一碗去。每当经过,丁孃都会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她衣着整洁,眼中有笑,脸上有光。
我知道,善良在哪里都是可以发光的。小镇的人们有,丁孃也有,这种光,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