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题有点大。
中国文学史悠久漫长,优秀人物层出不穷,他们理当被人仰望和尊崇。但如果可敬的同时又能可爱可亲,就凤毛麟角了。
我稍稍梳理了下,发现,先秦诸子百家似乎偏向于学术、教育的研究和制定社会礼仪的规范,因此,纵然出现了诸如孔孟、老庄等思想领域的古圣先哲,但他们都算不上纯粹文学范畴的大家。
接下来,屈原过于执着和决绝,司马迁太过悲壮,杜甫多了分沉重和悲悯,这三位,无论作品还是个性气质,除了让人敬重有加外,很难让人产生会心一笑的感觉。
倒是谪仙李白,潇洒率性,仗着一把剑、一壶酒,衣袂飘飘,浪迹天下。可惜他犹如一道闪烁的流星,尽管壮观、明艳,却在惊人的闪耀后徒留梦境般的虚幻。李白无疑是可爱的,但似乎要让人发自肺腑地尊敬,显然还少了点分量。
所以,我以为,惟有苏轼,不管人品道德、艺术才情还是个性魅力等诸多方面,才当得起这个“最”字,才领受得起这份殊荣。
国学大师林语堂曾在他的《苏东坡传》里不吝笔墨赞叹道: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师,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癖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
能如此精准而丰满地勾勒出东坡先生的全貌,得益于林语堂先生掌握了大量翔实的资料。他说读过东坡先生的札记、七百首诗(当然还有无数词作、文章)以及多达八百通的个人书简。
怪不得描摹得如此栩栩如生,真切动人。
现在,这位亲和、有趣、真纯且身心洋溢着卓绝才智的伟人向我们走来了。
苏轼(1037年1月8日-1101年8月24日),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今属四川省眉山市)人,祖籍河北。
仁宗嘉佑二年(1057年)进士,神宗朝因与王安石等政见不合无奈外放,历任杭州通判及密州、徐州、湖州三州知州。上任湖州仅三月就因“乌台诗案”锒铛入狱,几次濒临杀身之险,幸新旧两党众多有识之士尽力呐喊营救,才从轻发落,被贬黄州当了一个团练副使。哲宗朝召为翰林学士,新党东山再起,又贬惠州,再贬琼州(今海南岛)。徽宗即位大敕天下,他北归时不幸病亡于常州。
苏轼是“唐宋八大家”之一。
其诗题材多样,清新雄健,善用夸张比喻,与黄庭坚并称“苏黄”。词别开风气,冲破了晚唐、五代以来的绮罗香泽之气,在题材、意境、风格等方面都作了开拓和创新,与辛弃疾同是豪放派代表,世称“苏辛”;其散文著述宏富,豪放阔大,与欧阳修并称“欧苏”;苏轼亦善书,与黄庭坚、米芾,蔡襄合称为“宋四家”;他还工于画,尤擅墨竹、怪石、枯木等。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著作传世。
好不夸张地说,苏轼的诗、词、文均代表了北宋乃至宋代文学的最高水平,没有之一。
大体介绍了苏轼宦海蹭蹬的一生和在文学艺术上取得卓越非凡的成就,下面我们就具体来欣赏和解析他的一部部隽永优美的作品,并细心感悟他的可亲、可爱、可敬之处。
江城子(选一)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有单调双调之分。单调各异,字数不等。此为双调,七十字。上下片对称,各八句。
十年:指结发妻子王弗去世已十年。千里:王弗死后埋葬在苏轼老家四川眉州,与苏轼任所山东密州相隔“千里”之遥。
词意:
十年生死相隔,别后音容渺茫,就算不去追忆前尘往事,我对你仍念念不忘。你的坟冢远在千里之外,我向谁诉说我心中的凄凉悲伤。恐怕现在与你相逢,你也不一定认得出我来,因为我早已满面风尘、鬓发如霜。
夜来忽入幽梦,梦见自己回到了故乡,只见美丽的你正在窗前对镜梳妆。谁知你我相见后竟然默默无语,一任喷涌的泪水洒下千行。就想:明月朗照下那松柏环绕的小山岗,以后一定是我日夜思念为你断肠的地方。
苏轼19岁时与年方16的王弗结婚,婚后夫妻俩鱼水相欢、琴瑟和谐。王弗年轻貌美,贤淑端庄,相夫教子,陪伴苏轼度过了一生中最为美好的时光。
王弗是进士之女,持重识大体,而且聪明解事,办事圆通,给年少气盛、不谙世事又常常率性而为的苏轼在为人处世上很大帮助。可惜恩爱夫妻不白头,27岁时王弗便因病离开了人世。临终前,她曾叮嘱苏轼说:“妇从汝于艰难,不可忘也。”
爱妻的亡故,给苏轼精神和身体造成了巨大的伤痛。正因如此,他又娶了与王弗神韵极度相似的堂妹,以此纾解亡妻之痛。然而,看似“不思量”的苏轼怎能忘了曾经和他同舟共济、相濡以沫十年的结发之妻?
于是十年后,在密州(今山东诸城)任知州的苏轼,在本是团圆时节的正月,于一个风清月明的晚上,在似梦似醒之间,再也无法抑制对亡妻的思念。这思念里,既有十年来流离迁徙漂泊失意之痛,也夹杂着人生无奈、世事沧桑的深沉慨叹。
往事历历仿佛眼前,久蓄的情感潜流,如决堤之水汹涌奔腾,再难遏制。
先是直抒胸臆式的悲怆表白,继而引入凄凉沉痛的梦境,但即便是梦中,仍然还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这般凄切难堪的场面。上片是因为孤坟遥远无法前去倾诉,而如今梦中相见仍不能一诉衷肠,那我的一腔思念更向谁说?这时的苏轼,眼泪夺眶而出,不由得呼号出“断肠处”这样撕肝裂肺的至情之语,将悼念之情推到了极致,也因此为后世读者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 ”(陈师道语)这般深挚真纯且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在苏轼之前,西晋的潘岳、中唐的元稹等都写过悼亡之作,无不写得凄怆悲切,但我以为苏轼的这阕《江城子》写得更为真诚、朴素,效果却足以感天动地,让人读后为之泪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