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第一次知道《浮生六记》不是沈复的这本书,而是南康写的文章合集。大学时的我沉迷耽美无法自拔,四处搜寻小说来看,无意中看到南康的《浮生六记》,觉得这种小品文清新自然,生活里的小细节、恋爱里的小甜蜜,读了很能增加幸福感。
然而,幸福太奢侈,现实太残酷。《浮生六记》终是镜花水月,《我等你到三十五岁》才是真实人生。明年,就是28岁的南康投江自尽的第十年了。我们的环境似乎是有了一些改变,又似乎全然没有改变,但总是有一群人在努力,这就够了。
说回沈复的《浮生六记》,这原是他的一本散文记事,据说手稿在他写完七八十年后于苏州一处书摊上被发现,题为六记,残破的手稿却只余四记,分别是闺房记乐、闲情记趣、坎坷记愁、浪游记快。说来也是很巧,两个《浮生六记》的故事都是欢快中蕴含悲凉,读起来,字里行间都透着不长久之意。
闺房记乐
《闺房记乐》这篇主要是写了沈复和芸娘的日常。沈复的妻子,芸娘,被林语堂称为“中国文学史上最可爱的女人”,颇有得芸如此,夫复何求的意味。就冲这句评价,也是要看一看这本书的。
芸的可爱,体现在知情识趣、蕙质兰心上,说几件小事。
二人新婚,夜里同坐床榻上,闲聊中,芸说起自己已经吃斋多年。沈复便在心中暗暗计算她开始吃斋的日子,恰好是他当年出水痘的时候。当下立即明白,吃斋竟是为了给他祈福,想到此心里一暖,笑着对芸道,如今我肌肤光鲜,是否可以开戒了。芸眼藏笑意,微微点头。
看到这里时,我就在想,双方都得是心思机巧的人才行啊,不然哪里就能突然反应过来去算日子呢,榆木疙瘩一般的人是断不会起这心思的,岂不是白白瞎了芸的一番心意。真是一对玲珑人儿。
芸很有生活里的小情趣。静室焚香,芸先把香蒸透,在炉上摆一个铜丝架,把香放在架子上,离火大概半寸,徐徐供着,如此香味幽韵又没有烟。
把香蒸透这种做法真是再也没在别处见过了,真是心灵手巧啊。
沈复对园林、花草、盆景都很感兴趣,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喜爱生活里的那些小确幸。沈复爱插花,有一回,芸道,夫君插花已是精妙入神,但草虫之画还略有不足。沈复苦恼,虫子爬来爬去,不受控制啊。芸娘出了一个妙主意,虫死而样子不变,用细丝拴在花草间,或抱着花梗,或踩着叶子,栩栩如生。沈复听了大喜,说是怕是未必再有如此会心的女子了。
是呀,他幸好讨了芸这样的妻子,既能跟他吟诗作对、品酒赏月,也能时不时给他出个好主意、带来一些小惊喜。
书里,沈复细细回忆了他们年少夫妻生活的一段段往事。他们夜游浪沧亭,芸扮作男子游水仙庙,在太湖同船家女饮酒行令,哪件不是快活的事。
然而我们老话说,情深不寿,惠极必伤,好事过了头,反而要倒霉了。如此看来,占了其中一样已是不幸,偏偏芸是这样的聪颖明慧,和沈复又是如此的心灵相通,似乎注定了悲剧的发生。连沈复自己也说,乐极生悲因此而无法白头偕老。
坎坷记愁
沈复是官二代,也是典型的文艺青年,在那个时代,也算是离经叛道的人了吧。满腹经纶,却无心求官,对他来说,对生活的追求远胜于仕途。他纵情生活,不管茶米油盐,四处做人幕僚,瓢泊不定,又性格柔弱,让芸遭受了父母的误会而被赶出家门。
《坎坷记愁》里,他们的生活天翻地覆,往日里的欢乐更衬得当下凄惨悲苦。失了家庭的依靠,找工作也是不易,又是借钱、又是寄住,但总不是长久之计,而芸也因旧识未能履约而生气伤身,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
沈复带着芸四处奔波,日子穷困潦倒,还要靠朋友接济。为了赚取营生,不得不妻离子散。哎,他不管是为人子、为人夫还是为人父,都是不合格的,尤其是为人父。
他们有一儿一女,但文中没有详细记录他们孩子的生活,只是提到儿女乖巧懂事。因为家庭支离破碎,为免孩子颠沛流离,便将儿女长期寄养在别处,真是没有尽到父母的责任啊。沈复但凡能把侍弄花草的功夫放在打拼事业和养育孩子身上,我想也不至于如此了。作为母亲的芸娘太过于宽纵丈夫,自己又一直顽疾缠身,也是顾不上孩子了。
有一段看的让人心酸。芸和沈复商量去投靠昔日姐妹,但儿女没法一同带去,也不想让孩子留在家里拖累公婆(这公婆也没有多爱这对儿孙啊),因此只能将女儿青君寻了个人家嫁了,又将儿子逢森托给朋友去学贸易。哎,可怜的逢森,既离了父母,又离了亲姐。
这次离别本是瞒着逢森,只叮嘱了青君。但出发那日早上,逢森听见声音起身,呀呀问道,母亲去哪里,芸说,只是再去看病而已,要他在家听姐姐的话。说着便要出门。孩子与妈妈总是有着特殊的感应,逢森突然大哭起来,喊道,娘不要我了,娘再不回来了!青君怕他的哭声惊到别人,连忙掩上他的口。沈复与芸肝肠寸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默然离去。
书里写的是,逢森“呀呀”问道,说明他还是个幼儿,声音仍然奶声奶气的。如此小的孩子面临与母亲的分离,而且是不知归期的分离,一定是极度伤心绝望的。
哎,书上说,这一走,芸与逢森母子,就算是永别了。
骨肉分离的场景,真是让人读不下去。
因为身体久治不愈,芸还是走了,身故于异地,没能见上孩子一面。说好的骨肉重圆,再也没有了,从此只是天人永隔。
而后,沈复的父亲离世。经过一系列变故,嘉庆十年七月,沈复儿时旧友去重庆赴任,邀他同去,拜别母亲后,儿子逢森一路送他,送到半路,突然落泪不止。是舍不得父亲吧,哎。
嘉庆十一年十月末,继与逢森离别后一年有余,沈复接到女儿青君的书信,说逢森已于四月间亡去了。
看到这里,真的很难过。他这一生,既没有享受到父母足够的爱,也没有来自长辈的关怀爱护,就这样,离开纷纷扰扰的人世了。虽然书里对他着墨不多,但不知为什么,在我眼前总是浮现出一个敏感、温暖、体贴的少年形象,他被迫早熟仍爱黏着父母,懵懂年少却又不得不识大体,承受了一个孩子不该承受的痛苦。
沈复与芸,他们从相识到相爱、自相伴到分离,再到阴阳两别,让人唏嘘不已。悼念亡妻的诗词,有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也有苏轼的十年生死两茫茫,虽然读起来让人动容,却只是未亡人的单方面思念,我们不知道被纪念的是什么样的人。而《浮生六记》,是让被纪念的人完整的展现了出来,让读者、让旁人,也看看,她的好。
《闲情记趣》无非是身外杂物的描写,读来远不如这两篇带来的冲击大。《浪游记快》也不提了罢,寻欢作乐的那些事说来也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