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得京都人心惶惶的采花妖魔被播磨世家阴阳师三森祓除的好消息在第二天便在大街小巷传了个沸沸扬扬。
“哎,听说了吗?那作奸犯科的妖怪是只白狐狸,听说化为人形时是一名长得极其俊秀的男子,怪不得能蛊惑那么多良家妇女。”
“胡说八道!原来京里传的那把廷臣武士都给吓得不敢拔刀,回家后就中了瘴毒而死的妖怪怎会长了个俊俏人样儿?!”
“喏,”其一人朝身旁的院墙努努嘴,原来他二人不在别处,正在樱坂府邸的外墙站着唠嗑呢,“咱有亲戚在樱坂大人家里作工,是亲耳听那些个阴阳师说的。”
“是哪一位阴阳师?”
“我不太清楚,好像是播磨那边来的世家......”
“莫非是那位十二岁时就封印了尺八虚铃的大人?”
“虚铃?”
“你不知道虚铃?”
“略有耳闻,难道不是那首尺八吹奏的曲子?”
“是,也不是。”
“呔!你这厮——快别卖关子了。”其一人已经被勾起了兴趣,迫不及待要听这阴阳道间的传说了。可见即使对于普通人来说,阴阳师——与妖魔邪祟打交道的术士们——虽然神秘而多少带着恐怖的色彩,可其中的怪谈异闻倒是颇能引起些兴趣。
人性如此也矣,即便那可怕的作祟妖物前天夜里还在京都大肆作乱,好奇心总是第一位的,哪怕人们往往为此赔上性命。
“咳咳,”另一人则做出一副说书人的派头来,清了清嗓子,摇头晃脑道,“关于虚铃的传说如是,有一僧人,名唤心地觉心,这人啊,曾在大国杭州护国禅寺学习与修行,在最后的半年时间里,遇到了一位善于尺八演奏的同门居士,叫做张参,遂拜其为师学吹尺八,学会了张参祖传十六代的名曲《虚铎》。说起《虚铎》,大唐普化禅师喜欢拿着铃铛游走于静谧幽林,《虚铎》一曲便是张伯为他创作的。
“大国纪宝祐二年六月初,心地回了日本,将学会的尺八曲《虚铎》连同尺八一同带回,并创建兴国寺,修禅之于好吹尺八,久之从习者渐多,遂成普化宗一派,所用尺八也就成了后来的熟知的普化尺八,普化尺八你该知道吧?”
“这我知道,可是虚铃是?”
“你且莫急,听我说,当时心地所学的《虚铎》一曲,便是后人称的《虚铃》了,虚铃本是乐曲,然同于吹奏此曲的普化尺八长年累月受到“虚铃”熏陶而化灵。心地故后,普化尺八一度下落不明。再次出现的时候就是十年前了,传闻当时兴国寺附近每到深夜便哀乐凄凄,正是《虚铃》一曲!时人遍寻吹奏人而不得,若仅是这样也便罢了,可那虚铃却似能吸人魂魄一般,直引得男女老少,但凡略通乐理的,纷纷彻夜不眠闻之泪落不已,不吃不喝,直至忧虑而亡。而樱坂府上请来的这位三森先生,便是十年前以一己之力封印住虚铃的阴阳师。”
“原来如此,这一次的龙胆花贼也请了不少术士僧侣,皆束手无策,所以才请了那位大人吧?”
“是啊,樱坂大人府中的雫小姐收到了那采花妖怪的书帖,这才请来了先生来。”
“想不到啊,那位龙胆花贼竟是只狐妖,我还以为是花妖呢。”
二人正讨论得甚欢,不料旁有一人忽然横插了进来。
“打扰了,请问两位刚刚说的龙胆花贼是?”神谷理华身着狩衣,脚蹬沓靴,一脸严肃。
看她这一身打扮,又在樱坂府邸附近,该是昨夜来祓祟的阴阳师吧,只是不知为何好像对龙胆花贼一无所知。
“便是那被大师祓拿的狐妖,只因他每每作案之后,现场都会留下一束龙胆花,因此得名。”
神谷皱眉,隐隐只觉得哪里遗漏了什么,有些不安,便迅速告别了那相谈的二人,心道赶紧告诉三森才是。
入了樱坂府门,正好撞见三森与那只传闻中的采花贼——
一只通体雪白的蓬松毛球,只有耳朵尖与尾尖缀着绯红。这便是采花妖?在跟着三森前辈历练的过程中,神谷见识过不少凶神恶煞的鬼怪,这般体态可称娇俏可爱的萌物却是头一次见。但不可以形妄加论断的道理,神谷倒是明白,尤其是以魅心术见长的狐族。可话虽如此,但见小狐狸在三森腿间躲来躲去的娇憨姿态,神谷却也着实心软了一分。
“大人。”神谷拢袖向三森行礼。
三森微微点点头,性格清冷的阴阳师惯是寡言少语。
“方才来路上听到些许关于采花妖的传闻。”神谷一边看着打着转儿四处乱窜的小狐狸——它多半已经被三森施咒封印在了原地,一边缓声说道。
“请说。”三森似是厌烦了不停跑动的狐狸,垂在一旁的雪白狩衣袍袖忽然一挥,下一瞬间,小狐狸便在她手中拼命挣扎乱舞蹬腿了。
“传闻中采花妖每犯一案,皆会留下一束龙胆花。”神谷说道。
三森沉吟几分,将手中狐狸举高了一点,仔细瞧着。
“这到底是什么狐狸呢?姑且先像管狐一样收进竹筒内罢。”三森自言自语着,从背后的行袋之中取出一截竹筒,不料白狐狸一见竹筒便挣扎得更厉害,小小的头扭得四处乱甩,尖尖的、透明的牙齿凶狠地咧着,看那势态好像恨不得把阴阳师的手给连皮带肉咬下一块血肉来。
“个子不大,脾气不小。”三森笑道,不顾白狐的挣扎,将之强行塞入竹筒,又以纸符封好,做好这一切之后复而向看呆了的神谷道,“请继续说罢。”
“喔...因此坊间市民以‘龙胆花贼’代称采花妖,可能龙胆花是解开妖物作祟之谜的线索。”
三森微微叹了口气,正想说点什么的时候,身后樱坂大人已经走了过来。
“多亏先生助力,才救得小女一命。”樱坂的家主是个年过七旬的老头,花白的头顶秃了大半,他身后跟着的姑娘却只是十六七岁的模样,黑亮的头发挽成一个少女髻,正欲言又止地看着三森,这位正是樱坂大人老来独得的千金雫小姐了。昨夜等在闺房里的人正是三森,而真正的雫小姐穿着画了符咒的衣服,按照阴阳师要求的那样念着心经,藏躲在闺房旁边的四周结着黄纸咒捻的屋里。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三森将装有小狐狸的竹筒负在背后,施还一礼。
“既然已经抓得了那个奸邪可憎的妖物,先生为何不趁机诛杀以除祸根?”
仿佛听到了这话,三森背后的竹筒传来一阵骚动。
“父亲大人!”一直缄口不言的雫小姐忽然拉住樱坂大人的衣袖,“您日日礼佛,上天亦有好生之德,放了它罢!”
“胡闹,我看你是被这个狐妖迷了眼,阿雫!你还是个清白未出阁的黄花闺女,这种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雫小姐见说服父亲不得,转而以祈求的目光望向三森,后者微不可觉地眯了眯眼。
“妖物已经被我封印为式神,不会再作乱了。”三森缓道。
神谷闻言抬头,正撞见三森耐人寻味的视线。
说起式神,就先要说到式。“式”是以曾经的阴阳大师安倍晴明为首的阴阳师之卜器。与原始神道及中国阴阳道中的龟占以及签占不同。“式”是将方盘(地盘)与圆盘(天盘)同时转动,一般在最复杂的阴阳师占卜仪式上使用。器具本身就是神圣化的灵物,自然从中产生了“式神”。“式神”又称“识神”,是能够为阴阳师所驱使的鬼神,其力量与操纵的阴阳师有关。“式”者,“侍”也。“式神”亦即“侍神”,是侍奉其主的神怪或灵体。阴阳师把这一种普通人看不到的下界神怪、灵体称为式神。普通以剪纸而成形,可以通过符咒控制召唤出来,譬如三森对小狐狸用的咒禁术便是以纸符为载体,这也是一种最基本的阴阳术。往高了讲,阴阳师也可以操纵人的魂魄为式神,但一旦涉及到生灵,也就有了道德戒律之分,强行封印人魂为式神的行为为正道阴阳师所不齿。
也有以活的生物做式神的,但此多为蛊物。可称阴阳师祖流一道的安倍晴明大人召唤的十二神将螣蛇、朱雀、六合、勾陈、青龙、贵人、天后、大阴、玄武、白虎、大裳、天空皆为式神,它们完全服从并保护其主人。
亦有以物为式神的,但一般物若能生灵,必然经历了千万年的日月菁灵,或者原主人的深切执念依附在上,这样的情况极少,但一旦死物生出物灵则非同小可,要么是福泽万世的宝物,要么是作乱人间的大妖邪。譬如十年前猖狂作祟的乐妖“虚铃”。
神谷下意识望向掩在三森宽大的狩衣袍袖之间的尺八——正是当年令无数人闻之丧命的虚铃,心中疑惑不已。不管是生灵还是物灵,一旦被阴阳师收为式神,就相当于认了主,完全唯命是从,相当于以命相托。所以即使是当年为祸四方的虚铃,此时此刻也只是安安静静别在其主身侧。
而那只三森说已经收为式神的小狐狸,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安分听话的主。咒的本质在于那个人,也就是说,在于被驱使者一方是否愿意接受咒的束缚。
换言之,三森在说谎,她根本没有封印住小狐狸。
可是这是为什么呢?神谷想不明白。
“喔?已经收为式神了么?”樱坂大人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也就麻烦先生多加管教这妖物了。”
三森微微颔首。
而一边的雫小姐好像也松了一口气似的。
没说几句,樱坂便带着雫小姐出门了,神谷一边目送他们离去,一边偷偷打量三森背后的竹筒。
装在竹筒里,是管狐吗?如果是式神的话,根本不需要装进竹筒这等实物之中,其主阴阳师只需要画一道咒印,收入纸符即可。
三森仿佛看穿了神谷的疑惑,摆了摆手,道:“你且继续说龙胆花之事。”
神谷忙垂袖道:“大人,我已经说完了,只是想问昨夜这小狐狸身上可是带着龙胆花?”
“未曾见过。”三森说着,不禁想起了昨夜狐狸带来的那一坛被摔碎的酒,闻上去倒是香得醉人。
“诶?”
三森缄默不言,只是轻轻抚着竹筒封口的纸符,自顾自出神。
“大人?”
“岩涧溪流听潺潺,暗香浮动夜阑珊。晨月冷漠照别离,最愁莫过拂晓时。”三森吟道,忽然笑了,“你看这首和歌如何?”
“似是吟咏夜月之美景,恋恋不舍,因此拂晓之分别反倒成了愁事。”
“嗯,现在离拂晓还早呢。”三森轻叹一声,转身带着装着狐狸的竹筒便离去了。
只留下莫名其妙立在原地的神谷,她茫然地回望了一下四周,可现在可是正午之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