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雪一样的梨花

      卢征高三辍学那年,村里人都说可惜,谁也没料到他的母亲会得重病,白血病,为此家中债台高筑。就在卢家沟满山遍川的梨花开得像雪一样的时候,卢征身披孝衣,跪在坟前哭得哀哀欲绝,送别了母亲,也告别了大学梦。

    父亲心有愧疚,他找到村支书,问能不能让卢征去村里的中学教书。

卢征太熟悉这所学校了,他就在这里度过了三年初中时光,简直是清朝的房子、民国的桌子、新中国的孩子:教室皆为石屋,好在黄泥糊住了石头,玻璃窗坏掉了没地儿买,夏天就空着,像一个人被打掉了牙,冬天插上硬纸板,寒风还是透过缝隙钻进来,在脖颈腰间来回穿梭,冻得老师学生都瑟缩着脖子,住校生更可怜,连菜都没得吃,伙房只供应白开水。

    卢征最终接受了这份工作,虽然每月只有一百六十元,凭着他这么年轻,或许能熬到转正的那一天,听说他的同学已经考上了某某大学。

    他的老师都还在,院里枝干粗壮的老梨树撑起半边天,结出的鸭梨带着麻点,黄澄澄的挂满枝头,一台大铁钟垂吊于此,每到放学时候,钟声洪亮,惊飞树上的麻雀,余音袅袅,估计整个村子都听得见。

    也分来过大学生,一看这份破落样,一年半载就想办法调走了,只有他们这些民办的,苦守着学校一年又一年。卢征教八年级和九年级的英语,村里最缺英语老师了,尽管卢征平日说话带着股乡村的土气味,但讲起起英语来字正腔圆,十分耐听。尽管如此总有学生辍学,每到交书费的时节,班里就会空出几个凳子来,这时候卢征就会想念凳子上坐过的黑脸男孩或瘦瘦的女生,心失落落的,然后一抽一抽地疼,他仿佛看到了自己当初弃学时,含泪辞别班主任,背着行李,流着泪独自在操场上走了一圈,然后学校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当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勇儿——因为和他的孩子同名,他喜欢这样称呼——决定退学时,卢征积郁已久的压抑终于爆发了:不能让悲剧再次上演,不能让世界再多一个抱憾终生的人!卢征决定家访,用自己微薄的工资为勇儿交书费。

勇儿家在卢家沟西南的一个村庄,更加偏远荒僻。几经打听找到勇儿家时,一条大黑狗毫无防备地冲出来,狂吠一声跳起,对着卢征张口就咬,卢征登时眼前一黑,没来得及喊救命就晕了过去。醒来时发现躺在勇儿床上,他的父亲,断了一条腿的汉子,正端着一碗红糖水准备灌下去。

从那以后,卢征元气大伤,常常觉得有气无力,吃不下饭,原本肌肉丰实的身体渐渐瘦得皮包骨头,腮帮凹下去,颧骨突出,高高的个子像根电线杆儿。或许是被吓着了,得了低血压。勇儿父亲十分抱歉,一瘸一拐地送来一只鸡、一筐鸡蛋,希望能给卢老师补补身子,并劝他到医院看一看。卢征大笑,笑出了眼泪,好像勇儿父亲讲了一个很好玩的笑话,这一笑让他失掉了早期防治的绝佳机会,谁让他那时太年轻太自信,才三十出头的壮劳力,况且庄稼人有个头昏脑晕腰酸腿疼的,谁舍得动不动跑到医院花个百八十块抱一堆药回来?一碗红糖鸡蛋包治百病。

送别勇儿父亲,卢征坐在门楼下,美美地欣赏卢家沟梨花雪白一片的美景:昨夜小村还灰头土脸土得掉渣,一场随风潜入夜的春雨,不知不觉催开了花千朵,卢家沟顿时改头换面,银装素裹,仙气缠绕,仿佛哪位仙子怜悯黄土地的贫瘠,从天上扯下几片白云随手一挥,便恰到好处地点缀在了山腰、沟底、平川,零星的几朵云絮,散落在前屋后院或哪个墙犄角,也不屈地开出朵朵小花来,更不用说校园里的老梨树枯木逢春满树皆白的盛景。明天会有许多城里人开车来赏花,今晚多准备些地瓜干、小米,好卖个好价钱。

“大大(即爸爸),吃饭了。”是他的小勇儿。

“小勇儿,后天给你奶奶上坟,十年了,记得磕三个响头。”卢征声音有些沙哑,小勇儿懂事地点点头。


十年,白驹过隙一晃而过,他也从那个坟前哀哀欲绝的少年,变成了一位成熟的老师,教书虽然清贫,但他感到快乐,感到充实,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促使他暗暗下定决心:如果这辈子都是个民办教师,也要教下去,哪怕只剩他一个!

当社会上刮起文凭风的时候,卢家沟中学也兴起了文凭热,卢征想自己没读完高中,只能算初中学历,先考个师范吧,据说拿到学历的老师有望转正。

接下来是一番没日没夜的攻读,好在卢征高中基础好,考上了业余函授班。函授班的学费居然不少,没办法,只有跟乡亲们借,母亲生病时的债已经还上,好还好借。就算这样,也要坚持给勇儿交书费,说过的话必须兑现,决不能失信于人。

只是卢征更瘦了,腮帮深深凹陷下去,颧骨高高突兀,白天上课改作业,晚上学习函授班的课程,星期六星期天扛水泥盖房子打零工还债,能不累吗?小勇儿端来鸡蛋汤,卢征用筷子撇一撇,把汤喝光,留下蛋花给小勇儿,孩子长身体需要营养,他一个大男人,怎样都无所谓。

那年冬天特别冷,路面冻得僵硬,风把梨树刮得东倒西歪,干枯的枝桠不时掉落在地,住校生们都多带了两床被子抵御寒冷。卢征终于病倒了,一场小小的感冒袭击了他,发烧,鼻子出血,心促气短,喝了好几碗红糖鸡蛋都不管用,晚上头晕得睡不着,起来一看脸色苍白得吓人,赶紧连夜住进了医院。

听不清大夫跟父亲说了些什么,卢征昏迷过去。醒来时发现身上换成了宽大的蓝条纹病号服,吊瓶正滴着药水,一滴,一滴,无声地滴漏,父亲愁眉不展地坐在床边,眼睛上好像蒙着一层雾,跟母亲病重时神态一样。

“大大,我这是怎么了?”

父亲见他醒来有点高兴:“没啥,没啥,大夫说,你贫血,累的,多休息休息就不碍了。”

卢征觉得父亲的眼睛在努力掩饰什么,那挤出的笑难看得像哭。

卢征不知道,父亲在随后这几日里借遍了全村,每到一家就不容分说地扑通跪下:“看在卢征教了你家孩子几年的份上,求求你多借点钱,给他治治病吧,我就这一个儿子呀。”

当天气渐渐转暖、学生们开学的时候,卢征出院了,天空好蓝,梨花又要开了。走出医院大门,所到之处总有人用异样的目光望着他,好像他是个怪物。到得家中,叫一声勇儿,勇儿答应着,抬头一望竟哆嗦了一下,仔细辨认辨认才叫了一声:“大大。”他抱住勇儿,对面镜子映出他的脸:苍白,眼神浑浊双目无光,脸上一片肉也没,全是皮,颧骨突得像两个小山包,惊讶的嘴呆成“O”,是人是鬼,那是他吗?卢征登时大恸,泪如泉涌,沙哑的哀嚎像是问勇儿又像是问天空:“老天,我怎么成,这个样了?!”

一周后,梨花遍地盛开,像落了一层雪,又像是披上了一件羽衣,漫山遍野飘香,在许多游人来赏花的时候,卢征再次住进了医院,这一次,他再也没出来,他得的是和母亲一样的病——血癌。

漫天梨花化作了灵堂,全村老少都来送别卢老师,卢家沟中学派来师生代表,大勇儿头戴孝帽,和小勇儿并排跪在一起哭得悲痛欲绝,勇儿父亲折一枝梨花,放在卢征墓前,梨花不语,爱它的人不在,梨花也寂寞,下起雨,轻轻点点,湿了坟上新土,雨珠自花瓣滚落,仿佛离人泪,都说一树梨花一溪月,只不知今夜,当属何人?

校园里的老梨树,虽然皮老得乌黑、开裂,开起花来总是那么白,洁净无瑕纤尘不染,清香扑鼻唯美纯净,树干像巨人的手臂不屈地伸向天空,满树犹如银花灿烂,白得耀眼,白得壮观,盛放的倾情,震撼人心,及至走上前来,看满树洁白如玉,仙气缥缈,遂叹服大自然的匠心巨作。许多开车经过的人都会停下,嗅一嗅香气,或拍张美照,在树下逗留片刻,他们知道,这棵老树明年还会开花,它会永远地屹立在这儿,一直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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