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月加班时,接到母亲的电话,声音哽咽,断断续续:“儿子,你爸肺癌晚期,没几天活头了,你早点回来看看。”
挂完电话,我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到走廊里点起了一根烟。心里面好多情绪涌上来,最后统统都变成了快意。
这一刻,我等了那么久,终于来了。
一
我的母亲从小老实本分没谈过恋爱,经人介绍跟父亲在一起。可刚结婚不久,父亲就暴露了渣男的本性。不仅出轨,还经常家暴,喝多了也不管母亲是否大着肚子,提起搓衣板就打。母亲想离婚,但是被父亲威胁敢离就捅死她全家。
我就是被亲生父亲打得八个多月就出生了。因为早产,从小我就长得很瘦弱,体质也差,经常被嘲笑像女孩。
我对亲生父亲的记忆很稀薄。他常拎着绿色的啤酒瓶,喝多了就拿瓶子扔我,每次都是母亲替我挡住。不喝酒时,他也会给我买糖,还带我去和他的情人一起下馆子。其它的,记不大清了,因为在我五岁时,他就出车祸死了。喝多了闯红灯,所以赔偿不多。
父亲走后,母亲带着我摆摊卖早点,相依度日。母亲骑三轮车卖紫米饭团,加油条、咸菜、海带、腊肠,再抹一层酱,好吃到吐舌头。不上学时,我就坐在三轮车后面,吃母亲买的零食。有时候,我帮母亲数钱,她说是考我的数学。
母亲的生意很好,只是要经常躲城管。有人大喊“城管来了”,母亲就会一脚蹬上三轮车,让我扶稳了。我们跑得飞快,很少被抓住。那时候我就想,等我长大了,我要开个店给母亲卖饭团,这样她就不用到处跑了。
有一次,为了给一个顾客找钱,我们跑得慢了一些,三轮车和饭团桶全都被拖走了,让到管理处去签字领。
如果时光能够倒退,我一定不让母亲去领。
二
那天下午一点多,母亲带着我来到管理处,我们很忐忑,害怕罚款太高。当时坐班的只有一个长相忠厚的中年男人,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母亲一眼。母亲低声下气地求了半天,中年男人露出一副同情的神色后,象征性地收了一点罚款就把车子还给我们了。
母亲很高兴,回家的路上一直嚷着今天遇上好人了。
晚上,母亲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对方告诉她明天城管会在哪一块出现,让她不要去那一块。母亲愣了一会,很快反应过来:“原来是你!”
对方在电话那头笑着说:“大家都喊我老耿,你们孤儿寡母的,也真不容易。”
就这样,老耿出现在了我们的生活中。他几乎天天晚上打电话给母亲,有时候是提醒检查,有时候是问问今天的生意如何,有时候则是闲聊。母亲的三轮车再也没有被缴去,脸色也越来越好看,总是带着笑意,还会莫名其妙地脸红。
我知道母亲的心思,大人总以为小孩什么都不懂,其实我们什么都懂。母亲没有被男人爱过,她比谁都渴望被爱。
电话聊了两个多月后,老耿约母亲周末吃午饭,让带上我一起。老耿不仅不嫌弃她有孩子,还主动照顾我,就更开心了。
剧照|《熔炉》
那天,母亲没有去摆摊,起早洗了个头,穿着给我开家长会时才穿的衣服,站在镜子前涂抹了好久。出门前,又反复整理了我的衣服头发。
见到老耿的那一刻,我又清楚地看到了母亲脸上的微微红云。老耿脱了制服,看上去更亲切了。他的眼睛越过母亲,盯着我看了许久,我害怕地躲在母亲的身后。
他哈哈大笑,专门为我点了杯果汁,对母亲说:“小娃娃很招人疼,你不容易啊!”母亲眼泪立刻出来了,仿佛找到靠山一样,吐珠子似的跟他倾诉这些年的辛苦。
老耿耐心听着,时不时叹叹气,眼神里满是心疼。他给母亲杯子里续了热茶,开始说起自己的情况。原来,老耿也是一个人过,早年夫妻性格不合离了婚,有一个女儿跟着前妻,他按月打生活费。
听完这些,母亲的眼睛里有明显的惊喜,问他怎么这么久没再婚。老耿端起茶杯,看了母亲好一会,才慢慢说道:“遇不到个知心的,还不如自个儿过。更何况,我这个丑样子,谁看得上啊!”
母亲的脸又是一红,低头喝茶不再说话。那顿饭吃了很久,母亲一直笑意盈盈。从我记事起,就没见过她这样。
回家后,母亲问我想爸爸不,我犹豫了会才说不想。母亲叹了口气,紧紧抱着我,半天说道:“妈妈不对,给你找了个那样的亲爹。妈妈再给你找个爸爸,好爸爸,疼你的,好不好?”
我很想说不好,我们娘俩过日子就好了。但我知道这不是母亲想听的话。我假装开心:“当然好啊,嗯……要是耿叔做我爸就更好了!”母亲的脸又倏地一下红了,直骂我小滑头。那天以后,老耿和母亲每周都会约会。
三
以前出摊,母亲总是会被欺负。偶尔碰到吃白食不给钱的混混,母亲不但不敢要钱还会赔着笑脸,生怕人家一个不高兴砸了我们的摊子。还有些男人总跟母亲说些怪怪的玩笑和段子,她也只能忍着。但自从和老耿在一起之后,母亲做生意没再被欺负过。
他们俩进展很快,三个月后就领了证,搬到了一起。我们正式开始了一家三口的生活,对于母亲而言,这是人生新的开始;而对于我,这是噩梦的开端。
搬到一起后的第一天,老耿就主动提出来以后由他照顾我的早饭和送我上学。
以前母亲摆摊经常天还没亮就出发了,我总是还在睡梦里就被拖上三轮车,恹恹的。老耿送我上学,我就能多睡会,母亲当然很高兴。
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那天的情景。
天还没亮,我就听到了关门声,母亲出摊了。迷迷糊糊的我打算再睡会,突然房门被推开了,我睁开眼一看是老耿,“一个人怕吧,爸爸来陪你睡啊!”我有点感动,记忆里我自己的亲爹都没这样对我好过,就放下心来渐渐睡沉。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睡不踏实,身上总有哪里不舒服,痒痒的。不舒服的感觉越来越强烈,我的睡意彻底消失,却不敢睁开眼睛。因为正有一双略粗糙地大手正在我身上上下游走,伴随着重重的喘息声。我害怕极了,眼睛是闭着的,眼泪却流了出来。
过了一会,身上的手拿开了,身旁渐渐响起了打呼声。我不敢确定他是真的睡着了,一直僵着不敢动。等到天亮,我才飞快地起床,没吃早饭就一个人跑去了学校。那一整天,我都没心思上课,好像自己做了一件错事,但是又说不清楚错在哪里。
放学之后,一出校门就看到了老耿,我拔腿就跑,可没跑几步就被捉住。我不停地挣扎,巴不得把脚抠在地里,但还是没有任何作用。因为动静太大,几个路人一直往我们这边看,他就大声呵斥:“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知道,他不是在说给我听。
好不容易等到晚上母亲回来,我跟她说想早上陪她一起出摊,不然她的钱盒子没人看着。母亲看了看老耿,他立刻接道:“这傻孩子,早上还说梦话要帮你数钱呢。”母亲大笑,老耿又继续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眠不足会长不高的!”母亲连夸他考虑得周到。
有天老耿要去同事家吃饭,我和母亲说继父每天早上去我被窝,还摸我。可新婚燕尔的她太相信老耿,只说:“谁叫你长得招人疼,你爸多疼你。”我突然心里酸了一下,有的时候我也会想,如果我是一个女孩子,结果会不会不一样。
一个小孩子,说什么大人会相信呢。更何况,我也不确定老耿要怎样,我不能任性地破坏母亲的好日子。和我亲生父亲在一起的时候,又被打又被骂,我知道她有多苦。遇到老耿之后,母亲才笑着过日子。
我的沉默让老耿更加猖狂。我母亲在厨房做饭,他都敢把我强行拉进浴室给我搓背。每天早上他都会进被子摸我,甚至不管我是不是睁着眼睛。看我哭了,他就喘着粗气在我耳边说:“宝贝,爸爸是真的喜欢你啊,爸爸会疼你一辈子的啊!”
剧照|《熔炉》
在老耿搬进我家两个月之后,他终于不再满足于摸我,开始对我实施性侵。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这辈子要完蛋了。
四
可能是出于心虚吧,老耿对母亲更好了。母亲很少买衣服,每年生日
老耿
都会带她去买一套新衣服。母亲的手一到冬天就长冻疮,试了许多药膏都不管用。老耿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偏方,用乌树籽烧一大壶热水给她泡手。
就为这个,母亲私下对我说了无数次“你爸知道疼人”,经常感激上天,让她遇到了老耿这么好的男人。而在老耿的长期折磨下,我却渐渐有了自残的念头,还加了一些自杀群想了结自己。
好不容易到了初中,我向母亲申请住校,老耿以学校伙食差为由,把我留在了身边。我知道怎么说都没用,就开始想着自己反抗。
初一的时候,我偷偷在枕头下面藏了一把美工刀,心里想着跟那个混蛋拼了,如果不行,我就杀了自己。早上母亲出门后,我假装侧睡,将半握着美工刀的手压在枕头下。老耿像往常一样熟练地钻进了我的被窝,一伸手碰我,我就猛地抽刀向他刺去。他疼得哼了一声迅速收回手,并用另一只手扣住了我的手腕,夺下刀扔到了床下。我的上半身被他压着动弹不得,只能胡乱踢着双腿不停地骂他:“总有一天我要砍死你!”
剧照|《熔炉》
我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也高估了美工刀的锐性,老耿最后只是手背被划伤。他跟母亲解释是巡逻时被商贩弄伤的,母亲心疼无比,大骂那些商贩不是人。而她忘记了,自己也是个商贩。
那天之后,老耿消停了两个星期没碰我。就在我以为他会改过自新时,他又开始了对我的侵犯。而且,比以前更用力,似乎是要借此让我表示屈服。
我决定下药,但是我长着一副孩子样,没有药房肯卖给我安眠药。我想买毒鼠强,但是城市里很少有卖这个药的店,我找了很久都没找到。
初二时学校上课做化学实验,老师说盐酸是强酸,有腐蚀作用,不能接触皮肤,更不能食用。我下课后假装问问题,跟着老师来到了实验室,趁老师翻找东西的空档,偷了一试管他上课用的盐酸,有十毫升的样子。
回到家我又趁老耿上厕所,将盐酸偷偷倒入了他上班带的茶杯里。一整天,我都在幻想他是怎样暴毙而亡,心里隐隐地兴奋。
他自然是没有死,好好的回来了。只是跟母亲说不知道最近是不是上火,喉咙烧得很。后来才知道,老师的盐酸本身就是稀释过的,老耿的水杯里那么多水,盐酸相当于再次被稀释了几十倍,自然没什么作用。
总是反抗失败的我越来越厌恶自己,每次洗澡都将水温调得很高,拼了命地搓澡,恨不得搓下一层皮。
以前我总是想着母亲幸福就好,但被侵犯的次数越多,我就也开始恨母亲。如果她再细心一点,就能发现她的儿子早就不正常了。可是,她却一心沉浸在爱情里,沉浸在他们一周年时候老耿说的那句,“我老耿最得意的事就是娶了这个媳妇!”的甜言蜜语里,对老耿几乎是言听计从。
我甚至开始怀念我那早就死去的亲爹,如果他在,也许会打爆老耿的头。即使不会,但我觉得也会比现在好。
五
终于熬到高中,我可以名正言顺地住校,就常常以学校补课为由,周末也不回家。老耿渐渐淡出我的生活,只有母亲还觉得我是九岁那个瘦弱的小男孩,几乎每晚都要给我打电话。
好几次,她向我抱怨:“当城管太累了,老耿现在还要值夜班。”回想起在我住校之前,他几乎每天都会按时出现在校门口,从没听过他值夜班。我突然心里明了——也许,老耿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我。
所以,我又能责怪母亲什么呢,她也是被骗了。这个傻女人,一辈子都想被爱,但一辈子都没遇到过好男人。哪怕我不再相信她、也不能再依赖她,可她毕竟是母亲。
从那之后我不再自残,因为我不敢想象要是我出事了母亲的日子会变成什么样。我告诉自己,除了变强大,别无他法。于是我开始发狠了读书,熄灯后都去厕所看书。
母亲也因为我难得回家,就陪着我不出摊,老耿便很少有机会侵犯我。只有一次,母亲出去买菜刚出门,老耿就迫不及待地往我房间钻,结果被我一拳打得撞在墙上。
他忘了,我已经十八岁了,高一一年就长了十厘米,而他却在迅速变老。他灰溜溜地跑了出去,后来跟母亲解释是在公园锻炼时摔着了。
摆脱了老耿的侵犯,我成绩进步很快,最后如愿考上重点大学,去了外地。我以为自己解脱了,却不知道,有些阴影,一旦存在,会笼罩着你一生。
我发现自己厌恶男人,对女人也提不起兴趣。寝室集体看毛片,只有我没反应甚至感觉恶心。我害怕被人发现异常,借口上厕所中途跑了出去。哪怕对着班里最好看的女生,我都没有任何想法。我不喜欢女生,难道我是同性恋么?但我明明更讨厌男人啊。
今年,我已经二十七岁了,连女孩的手都没有牵过。也不是没有女孩喜欢我,只是我觉得自己不配。更重要的是,我的性向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每天只能像只可怜虫一样缩在城市的角落里,靠酒精和安眠药入眠。
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我的继父,而他终于要死了。
六
接到母亲电话后的第二天,我回了趟老家。去医院的路上,我都在想一会见到老耿要怎样才能努力忍住笑意。
可真到了医院,却无暇再顾及这个问题。我推开病房门的时候,老耿正半坐着,弯腰剧烈咳嗽。我妈一只手搀着他,一只手拍他背,床边的痰盂里,都是血。过了五分钟左右,他终于不咳了,眼睛闭着躺了下去。他的脸上干得只剩下一层皮,眼窝深深凹陷。
母亲看到我,眼泪立刻下来了:“你爸没福啊!他咳了那么久,我还以为天冷冻着了,天天逼他喝糖浆炖梨子水,哪里知道是这么个病......”
母亲说老耿已经是晚期了,医生说最多拖不过三个月。我心中百感交集,一时间竟不知说什么好。床上这个我曾经想方设法杀掉他却没成功的人,此时此刻,却连抬眼看着我的力气都没有。
我在医院呆了两个小时就走了。母亲送我到病房门口,她的脸灰灰的,一下子也矮小了好多。我心里突然堵了起来,难受极了,将事先取好的两万块塞到她的手里,借口公司有事匆匆跑了。
跑到楼梯的拐角,我停下来,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不知道此刻的眼泪是为了母亲,还是为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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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安野,国企职员
编辑 | 马拉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