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时节的里院,家家户户皆夜不闭户的休息。儿时的我躺在木板床上,听着蝉鸣聒噪,看着木框窗外的繁星点点。心里盼着哪日能吃上院里树上结出的无花果,那结果子的树是旅馆大娘早在三十多年前种下的。它同院子年纪相仿,却生长繁茂。
某日清晨时,趁院里没人。三五伙伴,踏上窗外木板搭的晾台,手持晾衣的木头长杆,一手扯住那蔓延至窗边的树枝,用长杆前端的钩子勾住不远处,摇晃着的无花果。一个个绿皮红瓤的果子,在树枝都懂中坠落。黄沙的土地上,被红色汁液染零星点缀。“嘘。”我比划手势,跨过窗户,背靠墙躲在角落。一群人面面相觑的贴墙而立,听着楼下旅馆大娘的嚷骂。显然,屋内的我们早已各自盘算着,如何应对回家后那一顿打骂。
里院里大多都是同祖辈住,而我也不例外。天刚微暗,从邻居家回来的奶奶,进门便拾起床头的扫帚疙瘩追着打,爷爷抱我跑。这样的场景虽对我而言自寻常不过,但也令我惊恐不已。
没隔几日,楼下旅馆大娘就挨家挨户送来新鲜无花果,每家分的也不多,大约十一二个。望着那篮子筐里的无花果,疯了似的扑上去,嘴边满是红色的果肉,引来爷爷奶奶的大笑。
当天气不再晴朗,来往人群日渐频繁,儿时的玩伴各奔前程,隔壁的租户一批换一批,就连疼我的爷爷也离世了。此刻,我也只是很随着拥挤人潮,踏上学习的道路。许久,不曾回去过,而当再次走进里院终年未关的木制高门,阶梯间来往的人已不相熟,屋内墙皮脱落。裸露出灰白的里子,拉开床头电灯,伏在窗边,听蝉鸣聒噪,杂绪万千涌上心头。夜空中的星,已无人欣赏,凉台边茂盛的无花果树,仍在微风中摇曳,淅淅沥沥的雨水被风吹进屋里。听到奶奶唤我的名字,关上窗,匆忙拂过窗框,去到她的身旁。同她聊那些漫漫白日是如何熬了过来,四周的邻居何时搬去了新家,隔壁的租客又换了几批。泪水润湿我干涩的眼睛,弥留在脸庞的泪痕刻入心底,挥之不去。
自奶奶搬入我家,我再未那满载回忆的里院小屋。想着等哪天清闲,定要回去仔细看看那地方,用手指感触那混凝土堆砌的墙体,去串门话家常。怎奈拆迁的消息传来,各家各户的人都从四面八方赶回这四方大的里院,办理手续。此刻,我再也无法按耐住思念的愁绪,抛开列出的条条框框,静静地呆坐在里院的屋子里,看那近乎全落的墙皮,忽然一阵风吹开了窗户,听不远处传来挖掘机的响声。望向窗外,微风吹拂着无花果树的枝叶,沙沙作响的同时,竟听到“砰”的声响,凉台静落着一颗无花果,娇小嫩绿却被灰尘沾满。我拿起它抖去灰尘,捧在掌心,乳白色的汁液在手心里流淌,好似曾经时光里单纯的我们,它滴落在地面上。
楼下传来工人的谈话声:“树拉走,开工。”伏在窗边,看树叶一点点离我远去。终于,它不见了,消失在里院。经多方打听,我在一个军区大院里见着那棵无花果树,它像是一位年迈的老者,垂着枝叶。隔着栏杆,我的悲伤不能自抑。
待我重回里院旧址,已物是人非,高楼耸立在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车辆发出轰鸣般的噪音。不远处的码头早已被砌上围墙,而我不再属于这里。那片土地,那个里院,那屋内的笑语,都仅存于记忆,赋予军区大院的无花果树。
当我夏日再次透过栏杆,望见那枯黄落叶中,佝偻身躯的无花果树,心绪难平。几位青壮年,砍伐着它,装入车上,开去不知名的远方。
我的泪,像小河一样地流满了面颊。我慢慢地走回去,关上门,躺在床上,不知何时鸡已经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