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进钱眼子里的阿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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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有才指着阿芳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个女人,钻到钱眼子了吧?八万块钱,你就把我儿子卖了,你还是人吗?你就那么缺这八万块钱?拿了这钱,你不怕春亮夜晚来找你算账……”

“他人都不在了,怎么找我啊?我不想让大鹏整天因为他爸的事儿忧心,孩子都被折腾成什么样子了!”她反驳公公有才道。

“哼,少打着为了孩子的名头,你什么时候心疼过大鹏啊,整天就直到钱钱钱的念叨,逼着大鹏退学,一个上学的苗子硬是被你这蠢娘给毁了,你还说为了孩子,你不这样说, 我还不生气,你这样说,我更想骂你……”有才说话间,胸脯还剧烈地起伏着,看来因为春亮的离去,更催化了翁媳之间的矛盾。

“你少说两句吧,老头子,春亮不光是咱儿子,还是她男人啊,阿芳为了咱两孙子考虑,没有错,家里天都塌了,没有钱怎么能行呢?”婆婆张大妈满脸是泪拉着有才的胳膊,企图阻止有才那指指点点的又颤抖着的手。

公公有才继续骂了一阵子,见老婆子阻止,儿媳阿芳,除了哭还是哭,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要把天都哭个窟窿,而她那深陷的眼眶跟无底洞一样,源源不断地流着眼泪。那哭声直插入人心灵,吓得门口电线杆上的鸟儿都扑棱着翅膀飞走了。他心里突然一阵悲哀,见路人也驻足观望,他挺了挺弯下去的腰,带着倔强离开了。

她之后,阿芳依然在哭,那尖利的哭声,持续了很久,她家门口也因此聚集了很多人村妇,那些人都是平时跟她交好的。

村里的男人听到她的哭声,除了叹一声,还是只能叹一声。阿芳,一个四十来岁,风韵犹存的中年妇女,曾经有多让人羡慕,此刻就有多让人心疼。

“别哭了,哭了身体,大鹏小鹏咋办啊?”邻居欣妍看到阿芳的样子,忍不住劝道。不知过了多久,阿芳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直至听不见哭声,众人才渐渐散开。

阿芳,一个地地道道的的农家女。小时不识字,只因家中姊妹多,一穷二白的父母,也是两眼抓瞎,大字不识一个,阿芳姊妹几人几乎没有识字的,尽管她是家中的老幺,也没有例外,就她哥勉强读到小学毕业。

那个年代,不上学的孩子一抓一大把,她不是特例,因此也没有任何抱怨,而是心甘情愿在家帮助父母下田干活。美丽的姑娘,越长越水灵,十里八村喜欢她,上她家提媒的小伙子不在少数。而她看上了隔壁村的春亮,一个同样没有上过几天学的帅小伙。

那个时候,村人都喜欢会干活的姑娘,而阿芳就是那种既漂亮又会干活的姑娘,她虽然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然而这短处丝毫不影响她那双手灵巧地挥舞剪刀,每次她拿起剪刀,就像技艺高超的魔术师,衣料在她手中,巧妙地裁剪成各种让人惊叹的形状,之后她踩着缝纫机,缝制衣服,很快就会变成漂亮的衣服。虽然她不是专门的裁缝,但她家娃身上的衣服基本都是她自己亲手缝制的。每次她家娃把新衣服穿出来,都会引得大家品头论足,欣妍就忍不住动手摸摸阿芳的儿子大鹏,顺便开口让她给自己的孩子飞飞也做一身。每当这个时候,阿芳都会爽快地答应着,不出两天,同款衣服便会出现在欣妍的儿子飞飞身上。

看到欣妍孩子身上也穿着阿芳的手艺活儿,其他几个妇女也蠢蠢欲动了,也央求阿芳给她们的孩子做衣服。阿芳满口答应,白天干活,夜晚就在灯下穿针引线。春亮搂着她的肩膀,磨蹭了一会儿,阿芳却让他先去陪儿子大鹏睡。看着不上道的阿芳,春亮不满地抱怨,而阿芳则是笑笑说:“都答应人家了,况且这天要变了,赶紧做好,不耽误孩子穿啊!”春亮只能叹息一声说:“阿芳啊,你真傻,人家随口一说,你就上赶着去帮忙,你看你帮忙做活儿,连钱也不要,真是傻,要知道裁缝做衣服,一件加工费得5元呢。”然而阿芳躲开了他的毛手,白了他一眼说:“都是邻居,相互帮助是应该的,再说了做衣服这事儿我在行,人家那东西,我也不费啥事儿,能要钱吗?”拉着春亮让他去陪大鹏睡觉,她做完再睡。春亮恨恨地抱着阿芳乱啃道:“傻婆娘!”手却是松开了。

阿芳和春亮婚后感情非常好,这么些年俩人几乎没有红过脸。春亮能干,有活力,对阿芳更是疼爱有加。

春亮走后的那个麦季,虽然是用联合收割机收麦子,但是阿芳还是哭了。她想起刚嫁给春亮的那几年。每当农忙之际,他们全家一起下地劳作,总能看到春亮麻利地干完自己手中的活计,然后开始挤到阿芳的跟前,就算只是割个麦子,也得跟阿芳在一起割,看到阿芳脸色晶莹的汗珠,他还主动抬手,拉着袖子为阿芳擦去脸上的汗珠。这个时候,阿芳满脸羞红,大嫂鲜花则是一脸羡慕,而大哥春生乜斜着眼看弟弟:“这干个活儿,还得凑一起啊!”春生爱打牌,因此打牌输了不少钱,跟鲜花吵吵不断,他很看不上弟弟春亮那舔着老婆的样子,干个活还秀恩爱。春亮却不管春生的看法,看着阿芳羞红的脸,他也跟着憨笑起来。想到这,阿芳又是哭来,又是笑。是啊,现在她只剩下回忆了,春亮走后,从未入过她梦里。

他们结婚第二年,阿芳生下了儿子大鹏,大鹏三岁的时候,阿芳和春亮二人跟有才分家,单门独户过日子。家里只有两个大人,加上一个孩子,干农活的时候,大鹏就在田间地头耍。都说一家人过日子比树叶还稠,生活的重担不是那么容易挑起来的,看着阿芳因操劳而变得粗糙的脸,尽管身段依然苗条,但肤色却跟嫁给他时不是一个度了。春亮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不能让阿芳就这样跟着他受委屈,他要挣大钱,要让阿芳享福。他不止一次这样跟阿芳说,只是阿芳不甚在意自己的外表,依然每天带着孩子下地干活,同时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

春亮虽然不及哥哥春生懂得生意之道,靠收粮食倒卖赚钱致富,但他思维也活泛,虽然不识字,却对开车异常感兴趣,自学开拖拉机,之后很有先见之明地考了驾照,早早地学会了开车,看到临县有沙场往县城运输很挣钱,于是又考了大车的驾照,开起了大沙车。自从开上沙车,他整个人都变得忙碌起来。

开沙车的工作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是工作一天,休息一天,外行看着春亮在家休息,总是感觉他这活儿特别轻松,只是摸摸方向盘就能挣大钱,更是干一天歇一天,不由得感叹开沙车真是比在家里干农活好太多了,于是要跟着他学,结果跟了两趟车,发现长久坐在大车上,实在不是一个好活儿,也就不再提开沙车容易了,只是在他发工资的时候,眼气地不行。

阿芳不会开车,也没有跟着春亮出过车,但是她从春亮的黑眼圈中看出了他的疲惫,对春亮更是伺候得上心。春亮不在家时候,她把大鹏送到学校,之后还跟别人一起去工地搬砖挣钱。她不舍得让春亮歇工在家干农活,都是自己中午下班回来干,匆匆忙忙回家一头扎进厨房给儿子大鹏做饭,吃完饭后叮嘱儿子上学,她还蹬着自行车去地里看看,每天忙得像个陀螺,整个人都消瘦了。春亮一再跟她说:“我能挣钱了,你不要这么辛苦,看你累成这样,我心疼!”阿芳嘴上答应着好,实际上仍然我行我素。

儿子大鹏八岁那年,她甚至教会大鹏洗衣服做饭,这样大鹏放学回家自己做饭,就不用挨饿等她下班回家做了。儿子大鹏非常懂事儿,放学就赶紧回家做饭,做好饭还等着阿芳回来再吃。虽然只是烧稀饭馏馍这样的事儿,但总不用她回来再做了,轻松了很多,每每想到此,阿芳就觉得自己很幸福,男人能干,儿子懂事儿,日子也一天好过一天。人人都说春亮拉沙子非常挣钱。的确,当大家汗水滴落在地上摔成八瓣子,每个月却只能挣一两千块钱时,春亮每个月就能挣到三四千块钱,不由得不让人羡慕。尤其是看着阿芳家的房子也随着春亮兜里的票子高起来了,由原来的两间破房子,一跃成了平房。

房子大了,亮堂了,春亮的心好像也跟着亮了,他春风得意,拉着阿芳表示,他想再要一个娃,正好阿芳也有此意,于是就有了儿子小鹏。这个时候大鹏已经九岁了,洗衣做饭什么都会,阿芳清闲多了。小鹏出生了,家庭水平和大鹏出生时完全不一样了,因此小鹏从一开始就被阿芳和春亮以爱浇灌,原先因为经济条件,大鹏出生以来没有享受过的待遇,现在小鹏可以享受了,玩具、零食,看着小鹏每天被阿芳抱在怀里,大鹏也不嫉妒。懂事儿的大鹏非常疼爱弟弟小鹏,村里人经常看到他怀抱着弟弟小鹏玩耍,胖墩墩的小鹏甚至还骑在他的脖子上面。一家人虽然整日忙碌,但是十分幸福美满。

小鹏三岁之前,春亮强制要求阿芳不许再去工地干活,只能在家照顾孩子,阿芳看着小鹏那肥嘟嘟的小脸,心也被萌化了,对于春亮的建议,她也就没有反对。

时间如水,哗哗流淌,转眼已淌走了三四年的光阴。小鹏也得上了学。小鹏上学后,阿芳又可以去工地干活了。不同于一般家庭主妇带娃久了就不愿意出去,阿芳不但没有惧怕这日子,反而隐隐地高兴起来。

虽然去工地搬砖很是辛苦,但她干得却高兴。不过春亮在家时,她从来不去干活,只是在家尽心尽力地照顾春亮的饮食起居。

为了让春亮好好休息,全家人在一起吃完饭她立刻就把孩子往外赶,不让他们在屋内玩耍,生怕孩子的声音吵到了春亮休息。

每当农忙季节,春亮休息日在家,他想搭把手,帮阿芳干活儿,阿芳从来都不答应,总是把他摁在床上休息,仿佛休息就是春亮的使命,而她一个人在家干活就是她的使命。很多人看着阿芳那拼命干活挣钱的样子,实在无法理解。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男人不就是用来依靠的吗?为什么阿芳宁愿一个人累着,还拉着孩子干活,却不让男人干活呢?当然了,阿芳这样的表现,让村里一些闲汉羡慕不已,内心暗恨自己怎么没有娶到阿芳这样好的婆娘呢?

阿芳的父母看着女儿消瘦的身子,日渐长膘的女婿,十分不解。就连春亮的父母都不理解,有才虽然心疼儿子,但也怕因此累坏了阿芳,于是和颜悦色地说:“阿芳啊,哪有农忙季节,春亮要是休息好了,你就让他帮忙干下活,别总一个人干,你要是累坏了,春亮和俩孩子咋办?”阿芳嘴里答应着知道了,却依然我行我素,她甚至觉得自己有种圣母的伟大。

机器长期转动需要上润滑剂,阿芳这台不知疲倦的机器,也需要休息作为润滑剂,可惜她不懂。长时间的高强度工作,很快就让她尝到了苦处,身上的零件也开始这疼那疼,需要休息的处方来治疗,而她还想加大马力往前跑。

那天,阿芳从工地干活回家,吃过午饭后,正打算休息,突然想起地里的庄稼需要打药了,而她前几天已经买好了农药,一直没有来得及喷到地里,这天这么热,明天就有雨了,再不打农药就晚了。

午后一两点,她背着喷雾器,拎着农药,提着水桶走向田地。那天太热,太阳像是要把人烤化,除了几个闲汉在树荫下打牌,就没有看到几个人。那几个闲汉看她这副装备,就跟她说:“阿芳,你干嘛这时候去打农药啊,热死人,等春亮回来再打。”阿芳则说:“要下雨了,不打就打不上了。”“那也不能这个时候去打药了,热坏了春亮回来该哭了,等下午六七点再去吧。”听着大家调笑的话语,她并未放在心上,只是自顾自地走到自家地里去。

那天的太阳似乎在故意整她,毒得要命,仿佛要把她整个身体里的水分都赶出来一样,汗不停地往地上掉,瞬间摔成七八瓣子,湿透的衣服,沉重的喷雾器,汗水与药水混合,她药物中毒了。

幸运的是她家田地离家近,她坚持打完农药,迈着艰难的步子,浑身湿漉漉地往家挪。她的异样,很快就引起树下那几个大牌人的注意。大家看她的样子像是农药中毒,赶紧把她送到医院,好在农药只是被皮肤吸收,问题并不是很严重,不过她的身体却很虚弱,必须好好休养。医生问她为什么这么拼命,明明男人挣钱不少,她幽幽地说:“但他就一个人,而我们有两个儿子啊!”打这以后,她就被大家戏称“要钱不要命”的女人。

阿芳中毒的事儿,春亮还是回来以后才知道。他看着阿芳的疲惫的面容,心跟被刀剜了似的。得知阿芳的拼命挣钱的原因,他更加卖力地干活,在沙场,抢着拉车,赚钱。为了挣钱,他在家的时间更少了,别说村里人看到他的机会更是少了,就是他爹有才都很少见到他的面了。不过农忙季节,就算阿芳不同意,春亮也总是请假回来帮忙干活,惹得阿芳抱怨:“你干活耽误一天,就是少挣一百多块钱呢,为了这点儿农活,实在不该跑回来……”每当这个时候,春亮的心就揪着痛,他很清楚自从小鹏出生,阿芳就开始把挣钱挂在嘴边,近乎偏执地挣钱存钱,言说将来他们娶妻生子需要很多钱,也一直为之而努力着,除了给他们爷仨买衣服,阿芳自己从不肯给自己买衣服,就算他买给她,他也总抱怨他乱花钱。

时间的大手,揉皱了阿芳的额头,也拔高了大鹏的个头,一转眼大鹏都十三岁了。从小就被阿芳训练得非常懂事儿,一个男孩子,洗衣服做饭样样不差。这孩子聪明得紧儿,就像有天赋一样,十几岁时,已经会开他爸爸的摩托车,坐到农用拖拉机上直接就开到地里了,阿芳看到儿子大鹏的本领,更是欣喜不已,这下找到帮手了。公公有才每次去二儿子春亮家,看到孙子大鹏不是围着锅台转,就是围着水盆里的脏衣服转,气都不打一处来,暗恨阿芳狠心。

干旱季节,庄稼需要灌溉。阿芳看了看小鹏的奶粉,只剩下半罐子了,又看了看叶子灰扑扑的,就像死掉了一样的苞谷苗,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她舍不得喊春亮回来浇田,但是她不会开车,一个人也难以完成这个活儿。于是咬咬牙,喊来大鹏,十三岁的大鹏,就这样开着拖拉机,载着母亲阿芳一起去田里,把四岁的小鹏留在家看电视。

很快就到了自己家地头,母子二人开始摆水管。大鹏心疼阿芳,于是他的身影在那片田地里穿梭,苞谷那粗粝的叶子把他的胳膊拉得刺痛。摆好水管,大鹏开始发动拖拉机,很快水管里就流出水了。灌溉这个活儿,一点儿也不容易,浇透一片之后,需要挪动水管,换到别的地方。大鹏不让阿芳动手,自己一个人拉着水管,衣服湿透了,干脆脱掉了衣服,裸露着膀子在地里穿梭在苞谷地里。强烈的阳光,穿过薄薄的云层,直射到大鹏的稚嫩的身体上,一天下来,大鹏的胳膊被晒得满是脓泡。

看到大鹏身上的燎泡,公公有才极度不满,跑到阿芳面前大骂:“你是咋当妈的,让一个孩子干这么重的活儿,看把孩子晒成啥样了?”欣妍也在背后叨咕阿芳太狠了,直言她欣妍可不舍得把自己的儿子飞飞弄成这副样子。

大鹏不但能干,学生成绩还非常棒,上小学时,考试轻而易举地就能获得高分,最后进入了县城的重点初中。因为去县城上初中需要住校,食宿都需要花钱,而大鹏不在家,身边也缺少一个帮手,阿芳不太乐意让大鹏去城里上学。

于是阿芳整天在大鹏面前念叨上学花钱,还说他们兄弟俩,需要花多少钱才能长大,这上学着实费钱,生怕大鹏离了她的视线,胡乱花钱。同样的话,提到的次数多,大鹏也就伤了心。初一还是年级前十名的大鹏,初二开始贪玩放纵自己,成绩迅速下滑。老师和阿芳打电话后,不识字的阿芳本就短视,老师的本意是让她管管孩子,而她就开始训斥责怪大鹏,又提到了花钱,又一次提到了浪费,又一次提到了家里有两个男孩压力太大了。

不知是难过,还是别的原因,大鹏很快就转回乡初中上学了。每天食宿在家,省去了很多花销。阿芳的关于钱的唠叨少了一些,大鹏每天在家还能帮她干活,让她少操了很多心。乡里的生源差,教学质量也无法和县城重点初中相媲美,但大鹏这个孩子头脑灵活,还是很顺利考上了县城重点高中。

高中的学费不是一般地贵,阿芳又感觉到了口袋吃紧,心里止不住的难过。于是经常叨叨钱,尽管春亮不让她提钱,孩子能上学就上呗,难不成让孩子跟他们俩一样当睁眼瞎,但阿芳这个女人,哪里都好,唯有这点儿不好,负担重,压力大这样的话整日不离口,春亮本想说她,但看着她粗糙的手,原本白皙的脸蛋儿也被染上了烟火色,又不舍得说她了。

大鹏高二那年,本已从父亲春亮手中拿了学费,但他想到阿芳的话,想起了父母的辛苦,他握着兜里揣着的钱,却舍不得上交给老师。当别的娃放假回家吃好喝好时,他已经开始利用寒暑假打工了,这个时候干脆继续打工,不再去学校了,家里人本来不知道,直到一个星期后老师打电话,家里人才晓得大鹏没去上学的事实。

有才对他心爱的孙子大鹏寄予厚望,他不止一次地说大鹏是棵读书的好苗子,逢人便说他家祖坟上的树,这几年疯长起来,估计大鹏能考上大学。这样的话,大鹏就是家族里的学问人,将来能体体面面地挣钱。虽然说是自己不去上学的,但是他心里还是匆忙了渴望,只是他不愿意让看着母亲阿芳整日的忧愁的脸。端了一个月盘子的大鹏,最终还是想回学校,只是他不愿意跟阿芳说。那天他跑到爷爷有才家里,抱着爷爷有才哭,哭出了自己心中的委屈。有才又跑到阿芳和春亮面前怒骂,最后一锤定音把大鹏送回了学校。

不过几经周折的大鹏,虽然继续上了高中,但总是不能全力以赴,他的耳边总是会想起母亲阿芳的话语,担心自己像堂哥一样浪费了钱,又考不上大学。很快就到高考就来临了,考完之后,他没有选择在家呆着,而是跟着表哥去上海打工挣钱了。他的本意是想着如果能考上一个好学校,用自己打工的钱交学费。因此他一直关注了考试成绩,关注了通知书是否下达,结果他被一个并不太理想的本科学校录取,高昂的费用让他望而却步。他想了想,反正已经在外面打工了,何必折腾呢,于是就跟父母知会了一声,继续留在外面打工。

聪明帅气又能干的大鹏,很快就在外面站住了脚步了。他在上海做销售,卖汽车,由于他踏实肯干,嘴皮子又利索,销售额非常可观。短短几年,他已经做到了销售经理的位置。这成绩对于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他来说,还是非常不错的。

大鹏懂得爸爸春亮的辛苦,就从自己卖的车中,自己掏腰包买了一辆车给春亮,虽然只是一辆五菱宏光,并不值很多钱,但想到爸爸春亮每天骑着摩托车风里来雨里去的,实在是太辛苦了。买一辆车,至少可以为他遮风挡雨。当春亮开着大鹏买的五菱宏光,神气地出现在村里,提起儿子满口都是自豪的语气。

大鹏也不让阿芳再出去干活了,哪怕是跟包地种姜的人摘姜这样的活儿,都不让她干,就让她在家洗衣服做饭,等爸爸春亮和弟弟小鹏回家。大家都对于大鹏羡慕不已,顺带着恭维阿芳:“大鹏这孩子就是能哈,上学时成绩好,不上学还能挣那么多钱,还知道给他爸买车,还害怕你干活累着,真是太孝顺了!”

而他的弟弟小鹏,出生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就好起来了,也因为是家中的老幺,打小就没有干过什么活儿,更没有吃过什么苦。大家都宠爱这个小家伙,尤其是阿芳,大鹏告诫母亲阿芳不要对弟弟小鹏太放松,要严加管教,好好学习,小鹏也很听哥哥大鹏的话,只是学习成绩跟大鹏那个时候相比,真是天差地别。大鹏不怪阿芳,自己虽然没有通过读书走出去,但现在凭本事吃饭,能挣钱养家,也该让母亲阿芳好好歇着了。只是阿芳看到欣妍的儿子飞飞大学毕业,在杭州牙科医院修牙,听说很挣钱,心里很是不是滋味儿。要知道飞飞跟大鹏同岁,但当时的成绩远不如大鹏嘞。阿芳这个时候才隐隐觉出上学的重要性,只是大鹏上学的年龄已经过了。现在只有小鹏了,因此小鹏虽然成绩不好,但是花钱也得让他上高中,将来好歹考个大学,省得娇生惯养的他将来吃苦。

徐娘半老的阿芳,因着男人春亮和儿子大鹏的缘故,依然是村里人艳羡的对象。如果春亮一直都在的话,她过得真是蜜里调油的生活。只可惜,阿芳的天空终是塌了。

今年清明前夕,阿芳正在门口跟欣妍聊天,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她的表情瞬间变得凝重,接着一声痛哭划破天际,然后丢下一头雾水的欣妍,一个人跑去了公公家有才家,不一会儿俩人就坐上车,绝尘而去。这一去就去了十几天,他们回来时,只见大鹏小鹏都在,还有其他亲人,包括春亮的哥哥春生,嫂子鲜花,而阿芳一直在哭,虽然她的声音早已哑得不成样子了,就像喉咙里吞了刀片似的。她那张原本洋溢着笑容的脸上,总是被泪水所浸淫,那大大的眼睛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双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整个眼又红又肿。此时大家才知晓春亮在沙场出了意外,当场殒命了。

公公有才失去了儿子,虽然面上并没有哭,但内心肯定异常痛苦。要知道没有人能承受亲人离去的打击,更何况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失去了儿子。

有才这老头,他不能接受自己的49岁的儿子春亮就这样没了,他怀疑儿子春亮是被工友谋杀的。然而东奔西走,依然没有证据证明春亮是被害的,有才始终不愿意相信春亮的殒命只是一个不幸的意外。阿芳呢,只知道没有了春亮,她活不下去了,尤其看到春亮最后面目全非的遗容,她也想跟着他去了。只是还有孩子啊,大鹏尚未结婚,小鹏还在上高中,孩子能没了爸,又失去妈吗?

有才、大鹏、小鹏,加上春亮的哥哥春生,嫂子鲜花等十来个人在沙场,整整蹲了十几天,身上早就臭气轰轰的了,只是为了寻找证据奔走操劳,谁也没有在意这个问题。有才不止一次地对他们说:“我怀疑春亮是被谋杀,不然为啥春亮自己倒沙子的时候没有事儿,而帮别人倒沙子,那么巧挖土机就挖了沙子往他头上倒,除非是故意的,否则一个大活人在那里指挥倒沙子,就被天而降的沙子吞没,之后还被几辆车活活碾过?”有才就是咬定是春亮的工友是故意喊春亮帮忙,让春亮指挥倒沙子,趁机害死春亮。

也难怪有才这样揣测,春亮在沙场干活多,挣钱多,别人眼红也正常。只是一切都要求证据啊,因此他们不停地奔跑,寻找证据,只是那是监控的盲区,事实的真相到底如何,就连警察都不敢轻易下定论。本来大车都买的有全险,只是春亮不是因为驾驶车辆而伤亡,所以赔偿款问题一直难以解决。

有才他们提出20万解决,结果对方不同意,就这样双方争论不休。因为春亮走的时候还不满49岁,他上有老,下有小,身上的负担不轻呢。因此牵扯这个问题的谈判,已经成年的大鹏回回都得从上海赶回来参与。父亲春亮身亡后,三个月时间,他已经来回奔波四五趟了,但是父亲的赔偿款问题迟迟得不到满意的解决,而大鹏在那边的工作也受到了影响。

公公有才执意要告对方,而对方给出的补偿款一降再降,从有才他们当初提出的20万,降到10万,对方依然不同意,最终他们提出给8万了事。有才不愿让对方轻而易举地把一个“大活人”春亮打发走,每次想到春亮最后的惨状,有才就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活生生的儿子就这样没了,以后别说孙子的事儿艰难,就是他老两口也缺了个儿子赡养。而对方扬言,春亮又不是被他害死的,春亮的死,他顶多算是无心之失,就算是被有才告到坐牢了,顶多三两年就出来了,他不怕。不过若是他坐牢,肯定不会出一分钱来对补偿春亮了。

阿芳看着儿子大鹏奔波疲惫的样子,听着公公有才跟人家吵吵,每次都被气得血压飙升的样子,看着公公有才被气成那样,她也感觉心累,何必为了一个不在的人,让大家都痛苦呢。于是就想:“八万就八万吧,总比没有强,反正人已经没了,大鹏不能总因为这个事儿两地奔波,时间长了,再把大鹏的身体弄毁了,多不划算啊。本来他没有上大学已经很亏欠他了,现在,没了春亮,难道还要折腾大鹏,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有见折腾出来钱,还是不要再折腾了,这都是命!”

于是她接受了八万的赔偿款,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让大鹏回来签字画押,这事儿也就这么算了。而对方说春亮父母都健在,还需要春亮的父亲有才签字画押才算生效。有才一听,儿媳妇阿芳竟然叛变了,怒气冲冲地杀过来,于是就出现了开头那一幕,公公怒骂阿芳钻到钱眼子里,把春亮给卖了之类的话。

公公有才认为,春亮才49岁,如果他平平安安地活着,接下来还可以挣很多个八万,他坚决不同意八万块钱私了的方案。八万?现在八万块钱能中什么用,连小鹏上学的费用都不够,更别提孩子以后的花销了。有才暴跳如雷,他把这些年压抑在心里对阿芳的不满全都集中爆发出来,那火烧得阿芳只会哭。

有才在的时候,大家也不好意思上前掺和,看到有才走了,大家才敢走上前去。看了阿芳花白的头发,深陷下去的眼珠,欣妍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哪里是原来的阿芳啊。

自从春亮去后,阿芳又开始找活干了,虽然大鹏不让她干。但是这次她没有听大鹏的。她找了一个在学校刷盘子的活儿,每天早出晚归,一个月只能挣2100元。欣妍劝了阿芳回家之后,跟自己男人讨论阿芳,欣妍说自己十分理解阿芳的,小鹏还在上学,大鹏已经快谈婚论嫁了,能要求大鹏把小鹏当儿子养吗?春亮人都已经不在了,让对方蹲监狱有什么意义,何苦跟钱过不去呢?

阿芳向现实投了降,满怀热泪地抚摸着春亮的遗像,久久不能入睡,就这样瞪着眼熬过一个夜晚又一个夜晚,终于还是擦干眼泪,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擦了擦滴在相框上的泪,拿出那个什么赔偿合同,恭恭敬敬地按上了自己的手印,那大红的手印,就像他们新婚时的红烛。床上分明还恭恭敬敬地放着两个枕头,上面还是依稀褪色的鸳鸯戏水图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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