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才,多年前有幸与书法结缘,断断续续时至今日大概也有十六七年之久。说来惭愧,我之书法十之八九都躺在了书桌旁的废纸篓中,偶有朋友抬爱,也送过几幅不堪入目的作品,或者春节之时工工整整的写几幅楷书春联,省掉一笔额外的开支,仅此而已。总之,笔墨之事于我而言多为爱好,一来打发时间,二来用以自我欣赏,想以此谋生,难。
前些日子经朋友推荐开始玩墨池APP,发了一些自己的作品,偶有书友不吝点赞,心中窃喜。时间久了,也能在墨池看到一些很不错的作品,正、行、草均有。墨池官方也会邀请一些名家在线上和大家交流(大家名字就不提了),字当然是好,但总觉得不符合我的审美情趣。后来一个颇为嚣张的结论占据了我的大脑:现代书法从一开始就输了。
为了说清楚这个问题,还是来先谈谈我的学书经验吧。最早我临习柳公权,之后临颜真卿,从去年开始到现在一直在临习欧阳询的字。当然出于好奇也临过一些传奇碑帖,比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圣教序》;钟绍京的《灵飞经》;欧阳询的《张翰思鲈帖》、《李公墓志》;杨凝式的《韭花帖》;米芾的《杭州龙井山方圆庵记》;赵孟頫的《秋深帖》、《前赤壁赋》、《洛神赋》;鲜于枢的《草书苏轼海棠诗卷》;近代临过启功先生和张志和老师的字;田英章先生的字也临过一段时间,不过觉得印刷味太重,于是放弃。
所临之帖虽多,但无一达到精进的水准,不过临帖看帖多了,对古人的书法作品也有了全新的认识。小时候学字,只知道埋着头照着柳公权的《玄秘塔碑》写,对自己的要求只有一点:尽可能的像,至于碑文之意思责完全不知,甚至有些字都不认识。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买来书法字典,对照着自己喜欢的碑帖,将不认识的字标注出来,闲来无事就拿出来翻翻,时间久了,竟能将有些碑帖的内容背诵出十之八九。突然发现,那些传世的碑帖只看内容的话,每一篇都是优美的散文,读起来都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比如《兰亭序》,相传此序是用蚕茧纸,鼠须笔书写而成。王羲之在文中这样写"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引以为流觞曲水,列坐其次,虽无丝竹管弦之盛,一觞一咏已足矣畅叙幽情......",句子和音律都美,几十个字把当时的场景描写的淋漓尽致。羲之又写"是日也,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矣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仅此几句便涵盖了王羲之对宇宙、万物、自我的超脱认知。同样,这几句也成了后人反复临写,创作的范本。王羲之的书法造诣太高了,以至于后人淡化了他的文学修养。
下面来看欧阳询的传世碑帖《九成宫醴泉铭》(下文简称九成宫)。《九成宫》由魏徵撰文,欧阳询书写,记述了唐太宗在九成宫避暑时发现醴泉的故事。魏徵在文章开头写"维贞观六年孟夏之月,皇帝避暑乎九成宫,此则随之仁寿宫也",交代了文章源起。之后用大篇幅对九成宫的外貌,气势做了描写:冠山抗殿,绝壑为池,跨水架楹,分岩耸阙,高阁周建,长廊四起,栋宇胶葛,台榭参差......其清若镜,味甘如醴,南注丹霄之右,东流度于双阙;贯穿青锁,萦带紫房;激扬清波,涤荡瑕秽;可以导养正性,可以澄莹心神。匪唯乾象之精,盖亦坤灵之宝等等,此文是一篇极其优美的散文,对景物的描写堪称极致,魏徵引用了大量典故,让文章的可读性增强不少,同时作者提出了"居高思危,持满戒盈"的谏言。当代书家田英章就曾以此文中的"葳蕤繁祉,延彼遐龄"创作了一幅楷书作品。
最后来看杨凝式的《韭花帖》,原文如下:昼寝乍兴, 輖饥正甚,忽蒙简翰,猥赐盘飧,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助其肥羜实谓珍羞,充腹之馀,铭肌载切,谨修状陈谢伏惟鉴察,谨状 七月十一日 状。此帖叙述了杨凝式午睡醒来,恰逢友人馈赠韭花,非常可口,遂执笔以表谢意。全文三十六个字,文章中洋溢着作者轻松愉悦而又高昂的热情,萧散闲适的心境溢于言表。抛开书法层面的审美需求,仅读此文也是一种享受。同时值得一提的是此帖被后人评为天下十大行书之一,排名第五。
书法艺术传统的审美标准总结起来大概是:思想、生活、技法的高度融合,而思想的直观表象就是书法作品内容本身。在我看来凡历史上留名的书法家都有着双重身份,集文化学者与书法工匠于一身,前者思想层面的隐喻大一点,后者则是书法技能的体现,只会技法,只能说会写,匠人也,谈不上家。郭绍虞先生认为好的书法作品应当具备六种特质:一、形体,看结构天成,横直相安;二、魄力,从笔力用墨看;三、意态,要飞动;四、流派,不拘泥于碑帖;五、才学,书法以外之关系;六、气象,浑朴安详,深以为然。其中郭先生所说之才学我理解起来指的就是书家的修养,这其中包含了文化修养和精神修养。
反观现在的一些书家,除了在技法上较古人有所长外,才学皆不如古人,提笔无不引经据典,不是"淡泊明志"就是"大江东去 ",全是些被前人写了无数遍的素材,除了落款和印章,其余皆无新意和才情。书法说到底是一门传统艺术,于是今人又掀起了一股仿古热潮,用焦黄的国纸创作,有些国纸上甚至连古帖中历朝历代的收藏者的印章都有,初看这样的作品却有古人书帖的味道,不过逐字端详起来,意思差了太多,在内容上就输了。总而言之,今人学书流于形式者多,和古人相比我们差在了才情和修养上。
在我看来书法不是一门技能,更不是彰显才华的工具,说到底书法的实用价值要大于其审美效应,纯粹用以装饰的书法作品终究经不起时间的考验。颜真卿的《祭侄文稿》之所以千古流传,引得无数书家膜拜,我想正是这幅作品中的人文情怀打动了后人,而非其在《文稿》中展露出的高超技法。
所以凡今人学书者,除了在反复的临习和创作中提高自己的书写技法外,更应该注重自我情怀的培养:学书而不专(意为固执,拘泥)于书,尽可能的拓宽自己的视野,文学、艺术、医学、科技等各个领域最好都能知道一些,只有这样在创作的时候才不致于捉襟见肘,没有素材可写。
白焦先生在其《云间谈艺录》中有一句话,深以为然。白先生说:前贤谓古人意在笔先,故能举止闲暇;后人意在笔后,故手忙脚乱。那么意从何来,所谓意者皆来源于作者的文化修养,皆来源于生活,切记意并不在笔法和技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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