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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是个礼拜五，下午没课，但来源是班主任，课前孩子们有个十分钟写字自习，她一般都会到教室转一圈，确认没事才离开。

中午吃饭的时候，瞄了一眼微信，电影群里的放映通知上写着十三点十分放贾玲的《热辣滚烫》。这部电影本来应该寒假期间看的，在家有时间，但小镇电影院看电影要便宜很多，所以来源就想等开学后找个合适的时间再看。

今天这个时间正好是午休时间，下午也没课，牺牲一中午的休息时间，加上第一节课，时间应该正好，骑个车三点二十能回到学校，至于课前写字时间，孩子们有事儿做，应该也不会出什么事。

她在手机上买好票，匆匆忙忙吃完饭，正准备走，校长说开个会。她想也不知道有什么任务，怕是不能看了。

没想到校长说下午地震演练，三点半开始。她算了算时间正好，看了看表，十二点五十，于是赶快出来找电动车。

但那天正好同事的电动车都不在，只有一个破旧的小自行车。来源想总比走路强，于是骑了就走。

许是好多年都没骑过自行车的缘故，许是自行车实在是太小了，来源蹬得很用力，车滚得却是那么慢。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骑过去，看完电影又呼哧呼哧上气不接下气骑回来，顾不得擦擦额头的汗，把自行车慌忙忙扔车棚下，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做一不行，弯腰弓背连跑带跳地上到二楼四一班教室门口，正碰上从教室里出来的数学老师。数学老师说演练马上开始了，你回来了正好。来源拍着胸口急促地喘着气说不上话来只是点点头。

等心跳稍微正常，正欲推门进去，英语老师从走廊对面走过来，见到来源像忽然想起来似的问:“咦，来老师，李小圣妈妈找你干嘛？”

李小圣是来源班上的一个学生，长得人高马大，却连个笤帚都握不牢，扫地的时候直直地杵着，半天扫不了一下，但是学习很努力，从不淘气。三年级的时候数学老师和来源说过一件事，这件事让她们都觉得李小圣的妈妈很自私。

那天，天气很冷，放学了，孩子们大多数都被家长接走了。校门口的家长差不多走完了，只有几个人，踮着脚尖，伸着脖子向学校里望，他们在等着值日的孩子出来，其中就有李小圣妈妈。

数学老师正和一位同事在门里面抬一大袋白菜，菜很沉，两位女老师瘦瘦低低，抬起来很吃力。这时，李小圣妈妈正站在门口，按常理，她应该可以过来搭一把手，但小圣妈妈不但没帮忙，反而在看到自己的孩子提着垃圾桶倒了垃圾后，喊住孩子，对正在抬白菜的数学老师说:“数学老师，麻烦你一会儿把垃圾桶捎回去，小圣就不上去了。”说完匆匆离去。

这样一个家长，真是让人无语。好在对待孩子学习上，她做得很好，李小圣得以成绩还算中上等，没有让老师费心。

“她来干什么？也许找我有什么事吧！先演练，回头再说。”来源这样说着，尖利的地震演练预演铃声划破寂静的校园，来源和英语老师便立即各就各位，投入了紧张的演习中。

演习完毕，校长讲话，回教室，各科老师布置作业，然后孩子们匆匆忙忙整理好书包，纷纷如出笼的鸟儿般飞出了教室，欢呼着投入了校门口家长们的怀抱。

一周结束了！来源也忘了李小圣家长的事，一身轻松下班回家。

二

星期一早上，来源一如既往地七点半到校，上了二楼，远远看到有两个人站在四一班教室门口。来源赶快走过去，发现是李小圣妈妈爸爸。还没等她开口，李小圣妈妈就说:“来老师，我找你有事……”

她说，从开学以来，班里另一个叫司浩然的孩子接连几次把李小圣的书扔到地上、讲台上、黑板上，她星期五来找老师就是为这事。

李小圣妈妈在说这些的时候，脸色发红，眉头紧皱，胸脯因激动而微微起伏。一旁的爸爸嘴唇紧闭，不转眼珠地看着来源，眼睛里喷射着愤怒和委屈的火焰。

来源一听，觉得事情有点不简单，赶快打开门，把司浩然叫出来。

司浩然矮矮的个子，比起李小圣，几乎低了一个半头。黑亮的头发桀骜不驯地站在大大的脑袋上，根根朝天。圆圆的紫棠色脸蛋上长着两只大得不相称的眼睛。老师跟他说话时，他总是先拿眼睛左右看看，厚厚的嘴唇微微张开，再用一只手抓抓脑袋，仿佛在整理想要表达的内容。不管什么问题，他总是得这样经过好几秒后才能回答出来，而一旦回答出来，就是非常通顺流畅的句子。老师们都说不知道他是谨慎还是反应慢。别看他个子小，但是在班里却是个惹事大王，经常有人告他的状:把同学的书包扔水桶，把饮料瓶带教室，叠纸飞机满天飞,带零食吃完随地扔包装袋……来源虽然生气，但好在司浩然妈妈非常通情达理，每次孩子惹事了，她都会主动道歉，严厉批评管教司浩然，有时来源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司浩然妈妈就已经跟家长们私下里解决了。

可是光是这样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他总是不几天就犯毛病。来源就想了个办法，给她布置了一项任务，每天给孩子们在微信群里讲解《论语》，以便分散他过剩的精力。司浩然脑子聪明，加之妈妈文化水平也高，会辅导，接了这个任务后，他变得明显好多了，已经好长时间没见他惹事了。

没想到现在老毛病又犯了，来源第一反应就是得狠狠批评并惩罚他一次。

来源问司浩然，你做什么了。司浩然大瞪眼看看两位家长，又看看来源，瞪着两只大眼不吭声。来源见他不说话，便说你扔李小圣的书了？司浩然左右看看，抓抓头发，两脚还交替抬了抬，嘴唇张了张，又紧抿了一下，才耸耸膀子深吸一口气说:“他骂我！”来源说他骂你什么了，不管骂不骂都不能动别人东西，况且你又不是第一次这样，不要找借口，就说你自己错没有。司浩然瞪着大眼睛瞄了一眼旁边的两位家长，点了点头说，我错了。

这时一直在一旁一言不发，怒气冲冲看着的李小圣妈妈开口了:“你这次的行为不能仅仅写份检查就完事！”说完愤怒地看着司浩然，眼里喷着火，居高临下，气势汹汹的样子仿佛面对的是一个不共戴天的仇人，恨不得抓过来捏个粉碎。

来源顿时感觉很不舒服，冷冷地问:“还要怎样？”

“写好检查，对着全班同学，不！对着全校同学读，读完当众跟李小圣道歉！”李小圣妈妈没有看李源，自顾自地看着司浩然，斩钉截铁地说，仿佛她就是老师，就是法官。

这期间，那个爸爸一直站在旁边，背着手，脸色阴沉。

来源忽然很生气，感觉像自己的家事被邻居说三道四似的，于是朝着司浩然严厉地命令:“回教室！”然后看也不看两位家长，甩下一句:“你们走吧，我来处理，现在要上课了！”就扭头跟着司浩然进了教室，薄薄的木板门被她重重地“咚”一声关上了。

来源进到教室，简单问了问李小圣情况，大致明白是一个扔书，一个骂人，但两个人都说是对方先开始的。来源急着上课，就暂且没有再追究，只说了不管怎么样都不能动手，让司浩然中午写反思。

当来源转过身往白板上写字的时候，发现地上散乱着两本书，问是谁的，孩子们说是司浩然的。来源说了句“你的书怎么扔地下了”就让司浩然捡起来拿回去，开始上课。

来源没注意到孩子们欲言又止的神情。

三

一上午语文数学英语科学连轴上，孩子们下了课解解溲做做操活动几分钟就又上课，来源也没再找俩孩子谈心，只想着先让司浩然中午写了反思看看情况再说。

中午吃了饭，来源正在大办公室里和同事们聊天，不知谁说起了什么话题，来源兴高采烈地站起来，连说带比划地引申开去，逗得大家哈哈大笑。这时桌上正在充电的手机叮叮当当响了，有个同事说，来老师，你的电话。来源说笑话说得意犹未尽，回了一声:“让它先响着。”然后接着把要说的说完等，同事们说说笑笑走出办公室，这才走过来接。这一接不得了，把来源吓了一大跳，原来是派出所的。对方先问来源是不是一村小学的老师，然后问是不是司浩然和李小圣的班主任，来源心理咯噔一下，说是。对方说家长报案了，要老师来一下。

放了电话，来源有点懵，站在那儿眨巴着眼睛，不知该怎么办。想了想这事都到派出所了，给校长打电话吧！但校长的电话打了半天也没人接，倒是司浩然家长打过来了。

原来司浩然家长问了学生们，得知礼拜五下午写字时间李小圣妈妈就去了教室，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训斥了司浩然，还把司浩然的书给扔到了地上。来源听着，想起来上午讲台上的两本司浩然的书。

司浩然妈妈继续说，孩子有孩子的不对，但作为家长不应该骂孩子，更不应该动手扔孩子书，最最不应该的是，她还把司浩然从座位上揪起来……今天上午，老师您来之前，李小圣妈妈爸爸又进教室一通吼，那个爸爸问浩然为什么要扔小圣的书，浩然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小圣爸爸就威胁他说，你要再敢这样就绝不轻饶……

来源说，那你不跟老师说，司浩然妈妈说，她不想给来源添麻烦……

倒是不想添麻烦，但这个麻烦还小吗？

来源挂了电话，正要想办法怎么去派出所，司浩然妈妈骑了车过来带她。来源于是坐了她的电动，一路上她还在翻来覆去讲着。

不一会儿到了派出所，来源跟着司浩然妈妈进了接待室。只见屋子里西边靠墙放了三条长凳，把南北西三面围了个半环儿。李小圣和爸爸妈妈坐北面，对面坐着司浩然和爸爸，这时司浩然妈妈也挨着他俩坐下。两边的人像敌我双方一样阴沉着脸默默无语。一个老年警官站在当中，见来源进来，指着中间的长凳让她坐下。来源一个一心只读圣贤书的老师，从来没见过这阵仗，赶快小心翼翼走过去，规规矩矩端端正正坐在了长凳的正中间，坐下时还特意两边看了看，以保证不偏不倚。

来源把双腿并拢，左手放在右手上，正襟危坐，向前看去，这才注意到东边有个小窗口，好像有人在里边拿镜头摄像，窗口前一个小年轻警员拿着手机，对准了他们卡嚓卡嚓拍照。

来源觉得一阵别扭紧张，哪儿哪儿都不自在。这时，老民警说话了:“你是班主任？”

“是。”

“怎么回事？你说说。”

来源张嘴要说，又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说，忽然问了句:“你们是直播吗？”

警察怔怔地看了她两三秒，没有说话。来源忽然觉得问得不对，连忙接着说:“我是说这是内部矛盾，小孩子之间打打闹闹很正常，不能这么煞有介事大张旗鼓兴师动众上升到动用法律的地步……”

“对呀！你看老师说得多好！”警察开始义正辞严，主要批评李小圣爸爸妈妈不该到教室乱。李小圣妈妈几度不服气打断警察的话，想极力说明李小圣是受害者，他们是想给孩子讨个公道，但每次一开口就被警察堵了回去……

从警察的口中我渐渐明白，原来司浩然妈妈报案后，李小圣的爸爸妈妈赶来，两个爸爸在派出所院子里或者是院子外什么地方几乎打起来。

警察一番语重心长，批评完这边大人不该随便进教室吓唬孩子，又教育这边家长不要意气用事，不能动手打人，还要多多管教自己的孩子。

来源也渐渐放松了，开始和老民警一起教育。先夸了李小圣的刻苦，肯定了他在学习上的成绩，来源说这话的时候注意到李小圣的爸爸脸色缓和下来，妈妈脸上甚至有宽慰的表情。然后又指出孩子的自私，不爱劳动，不关心集体，这时来源注意到李小圣爸爸看着来源朝来源信服地点了点头。

说完来源又转过头来朝着司浩然一家说孩子确实存在问题，需要好好改正。但也不是一无是处，比如司浩然不怕脏不怕累，经常主动帮班级倒垃圾等。

……

后来，校长看到来源的电话，打过来问怎么回事，然后和一个中层领导一起过来，分别坐在了来源的两边，正好把中间的板凳填满。

……

老民警觉得差不多了，就叫两个孩子站起来，走到中间，面对面握握手，说对不起。两个孩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摸摸头发，大方地握手言和。

然后是两边爸爸，和蔼可亲的老民警让两个爸爸走到一起时，浩然爸爸站起来没动，小圣爸爸主动走过来伸出手，但司浩然爸爸一点也没有伸手的意思，小圣爸爸的手就那么在空中尴尬了一会儿，只好慢慢收回。

老民警看起来也不想再说什么，打了个哈哈，让他们都出来了……

走到门口，校长打手势让来源到一边说话，来源过去，他低声对来源说，让家长带俩孩子都回去，就说都不要了！来源说这怎么行！校长眨眨眼说，你听我的！

来源于是又走回去跟他们说，看来你们还在记仇，那你们都回吧，不要来这儿上学了，我们不要了！

一听这话，两边家长争先恐后地说，我们没事了，不能让我们不上学吧……

当然，来源知道，不能让他们不上学，他们也是来源的孩子。

后记:

三天后，数学老师找到来源，气急败坏地说，司浩然把另一个孩子的数学书中的某一页涂成了满纸漆黑……

来源忽然觉得她做错了，姑息迁就了司浩然。于是电话联系家长，他妈妈来了，瞪着司浩然，无话可说。来源让她带回去，什么时候改好什么时候再来。

然后来源给孩子们布置了作业，就开学后班里发生的事情写一写，发表自己的看法。孩子们写得五花八门，异彩纷呈。有一个一向不会写作文的孩子洋洋洒洒满满当当写了三页多，每页四百字，一共一千二百多字。其中详细叙述了这件事的经过，描写了她所看到的全部真相。她对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心理刻画都很细腻生动，来源给她判了最高等级“优范”。

那几天，班级纪律出奇地好。

当然，司浩然还要回来，回来后怎么样，来源没有把握，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 她再也不会在工作期间看电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