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空气里已经透露着几分初夏的韵味了。
走在深夜的江城,马路两边的霓虹光影是最缤纷的点缀,她们是最不知疲倦的欢颜,永无变心地,幽幽述说着「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心事。
夹道的,还有高大参天的梧桐树,或者是枫,不知所谓的枝干,势如破竹地生长,与居民楼一争高下,那浓淡深浅的叶,累累坠坠地,不知窥探过多少冷暖自知的世俗秘密。
那就是活生生的人间血肉——你得翻开王安忆的《长恨歌》,看她如绘制一幅工笔画般巨细无遗地与侬长说短说。
说到茶凉,灯也慌,说到黎明,更漏长,说到天亮,鸟声唱。
说少年的烂漫,说情窦初开的荒唐,说男人的薄情,说女人的苦命,说命运的苍凉。
说来说去,总是那几句,从年头说到年尾,再从年尾说到年头,无止无休,仿佛除此外,也没什么好说的,仿佛人生到处,也不过是这飞短流长,几页词穷。
我就这般地浪荡着,随处都可以停的,所以不慌也不忙。
这实在是岁月里最诱人的部分,不争不怨,和谁争和谁怄气都不屑。
世界去沉沦,那就让它沉沦好了,谁也阻拦不了此刻这一颗心的自甘清净。
于是擦肩过一个烫卷发的沧桑女子身边,彼时,她只坐在店前的晦涩光影里,一只腿搭在另一只上,鞋履悬而又悬地荡着,正细腻地挑捻着橘子上的纤维。
还有呢,她的腿边静静默默栖伏着一只斑斓的花猫。
这一分钟,是张爱玲的古韵,也是王家卫的缱绻。
那活脱脱是《倾城之恋》的结尾,美人点蚊香的意思,不过美人迟暮了。
书里得偿所愿的白流苏,如果活到红尘里,值得寄托与想往的晚年,最清闲也不过如此了。
这也是王家卫电影里那一丝「闹中取静」的味道,城市的灯火阑珊越是动荡喧嚣,越是暧昧而不安宁,越是要安排一个秀丽或者孤绝的女人细细密密地走,像是怀着悠悠一个宋代的忧愁,越是要一口一口地吃饭,姿态要做足,越是要一板一眼,环环相扣地去调情,去说话。
整个的和时代去扭捏地「唱反调」。
惺惺作态也不是,整个一个人仿佛是张爱玲小说里的人物,那清瘦的,苍白的,贪婪的,眼神荡漾的,心灵敏感而憔悴的,人。
又仿佛是王家卫,感觉自己也是一个过尽千帆的人,合该「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了。
生怕见到一个人,我情不自禁说的那句,是「其实这条路并不长,关键看谁在马路那头等着你」。
从来喜欢的,也正是张爱玲小说里那密密麻麻,满满当当,却又琐琐碎碎,苍苍凉凉的市井风尘味道,不是温柔的,呛鼻子得紧,却也真实得挠心。
喜欢王家卫,也多是那几分从生活里萃取出来的,缓慢的诗意,仿佛是一种隔世的幽怨,从痴男怨女的眼神里透析出来的,最浪漫的东西,却又放在风风火火的人间,心理落差是有的,但也平白地叫人对人世多了几分温柔的牵念。
走进路边的酒吧,点一杯长岛冰茶,看明灭的光影里,精雕细琢的画。
我知道它是酒,一口一口啜饮,终究有点晕。
不知是否有效,能遵循杨千嬅歌里的旨意——「拿来长岛冰茶换我半晚安睡」。
坐在幽暗角落,看着众生相,我不是佛,更不是活菩萨,我也是红尘客,眼神苍茫,灵魂疲惫。
摇晃着骰子,如果出现数字3,就给你打去一个电话。
也许是天意,次次都有它,然而我还是固执,彷徨更彷徨。
就当我醉,忘了号码。
就当我懒,不愿去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