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天空,黑云翻滚。
帝国西北的平原边界,风被灰沉沉的天空压抑着,凝滞得如同要结成胶。土地也是灰色的,看起来有些潮湿,但丝毫没有植物的踪迹。只有些许黑色的枝条扭曲着伸出地面,没有叶,似以死去多年,又似是在许多年里从未变过。沿着平原向西北望去,是连绵的、高不可攀的黑色群山,当天气晴好时,山上的积雪偶然可见。而在此时阴雨天,便只能看见那些墨色的庞大身躯的一小部分。向东南望,群山包围间一条通道连向外界。路上的车马也只是零零星星,踽踽独行,丝毫没有络绎不绝之象。这片三面环山、一面开口的平地上,一座高塔屹立在中央,周围环绕着松散排列的建筑,像是洒在地上的一把玻璃球一样无序而混乱。建筑是千篇一律的黑色,和树枝、群山一样的颜色,尽管建筑师已经极尽所能,但这些塔楼和厅堂仍是显得低沉而又压抑。
这里便是沃克莱亚,沃克教会的直辖区域,占据尼米茨山脉以南、大洋以北全部地域的横跨整个大陆的奥姆帝国的首府和政治中心。丝毫没有这样一个庞大帝国的首府所应有的气派,不过不得不说也是条件所限。历史的沉积使教会必须在此处行使它的权力,而这里的土地又带有极强的腐蚀性——除了黑砂石以外,没有任何一种建筑材料能在这里长期存在而不被侵蚀。如果在这里站久了,或许鞋底都会被腐蚀掉。这种腐蚀性并不罕见,而是存在于帝国北部边境的一种普遍现象。从西边的维纳多沼泽到整个尼米茨山脉沿线一直到最东侧的黑泥湾,每一处都能看到这种腐蚀性的存在,而且越向北越强烈。这也就是为什么从没有人能登上尼米茨山脉——在山脚下,黑砂石就已经开始被腐蚀。至于由黑砂石精炼、提纯而来的黑曜石,抗腐蚀能力更强,但一小颗就能在黑市卖到上百万的价钱,更别说用其做一整套登山器具。恐怕即使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富豪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此时已经到了傍晚,天色逐渐暗了下来。建筑外圈的一座塔楼里,一盏灯光刚刚亮起,透过铁栏杆的窗框,看到一个人在灯火中投下的背影。灯光是橘黄色的,并不明亮,甚至还飘飘忽忽,闪烁不定。而这人影也随之在墙上摇曳、颤抖、模糊。
屋子里面在灯火旁坐着的是一个男人,身着一袭利落的黑衣,从他的面容推测大概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他的胡须理得很短,颌骨的弧线有棱有角,一双黑色的瞳孔里闪着炯炯有神的反光。他坐在窗边,檀木花纹的精致椅子上,双手紧扣放于面前的方桌。粗糙的大手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从手背上凸起出来,形成斑驳扭曲的图样。
他的名字是克拉玻斯·奥莫里尔,奥莫里尔一族的光荣延续,帝国下一任的继承者。不过此时,更准确而言,还应称他为克拉玻斯·达利而非克拉玻斯·奥莫里尔——对奥莫里尔姓氏的继承还要等到今天傍晚的仪式之后。没错,就是今天。在沃克莱亚的塔楼里生活、成长了三十年,当然,其间也有无数次出访和游历,而今天,按照延续千年的惯例,将是旧教皇也就是他名义上的父亲退位,而他登基的那一天。当他的父皇在仪式中宣布退位,并将象征着权力与统治的黑曜石权杖交给他时,他也就从真正意义上成为了这个帝国的统治者。在未来三十年的时间里——假如他不会突发死亡或被迫退位,一种极罕见的情况。
他掏出怀表,注视纤细的指针走过一圈的最后一点路程。大概是时间了。合上表,向窗外望了片刻的时间,他站起身,气流扰动着火光一阵颤动。目光收回到眼前,陈设极为朴素的屋内。到外界出访时,他曾听到过许多有关教会内部的传闻,说教皇和继承人的生活是如何极尽奢华,屋里的每一件家具都价值百万,每次用餐时都大肆铺张,动辄几十上百道菜肴,身边也有无数的佣人随叫随到。听到这些,他只能暗自苦笑,装作没有听见。在这里生活了三十年,他敢说自己的生活丝毫不像一个帝国继承人的标准,甚至还比不上许多中等收入的人家。他所居住的小屋里,除了一张床、几件必要的家具、一书架的书和柜子里的衣物以外别无他物,檀木的桌椅虽然昂贵,但那还是他十八岁时父皇送给他的礼物,替换掉当时用的简陋桌椅,如今也已用了十二年了。至于仆人,最多不过是一个打扫卫生的清洁工和一个煮饭的老妈子,这在他所去过的那些大城市里已是非常普通的标准。若说一日三餐,盛大的宴会并不是没有,但那只是在某些重大的节日或仪式之时。大多数时候,他的一餐不过是一块黑面包和几碟小菜。
不过即使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居住了这么多年,如今要离开还是有些不舍呢。书和衣物可以带走,或许这套桌椅也可以搬到新的住处去。不过还是先不要想那些吧,那是明天要做的事情。他走出屋门,身后的门锁在法术力的驱动下关闭。离传位的晚宴还有一段时间,而他需要先去最后见一面自己的老师,欧尼兹先生。
沿着塔楼的阶梯向下走一层,他来到自己老师的门前。他们住在同一座塔里,他住在老师的楼上,相同的位置,而仆人则住在再往下一层。小时候他曾经对这样的楼层安排的原因有所好奇,不过当意识到自己的楼上是厕所的时候就放弃了深入探究的兴趣。
敲门,门开。“老师……”像往常一样,老师招呼他到屋里茶几旁坐下,递给他一杯水。他的老师今年已经六十九岁了,须发已经开始斑白,动作也比年少时所记得的要迟缓。当然,思维还是像以前一样迅速而敏锐。
他的老师欧尼兹先生也是少数完整陪伴他度过这三十年的人之一。自他来到沃克莱亚的那天起,欧尼兹就以导师的身份出现在这位继承人的身旁。这是帝国的惯例,每一届继承人都要经过这样一位导师的指导和学习,才能最终继承帝位。而在这三十年里,他聆听了无数这位恩师的教诲,也愈发了解并尊重这个人。继承人导师的选拔极其严格,而报名的人数也极为众多。毕竟这是一个足以间接影响到帝国未来三十年决策的人物。尽管如此,偶尔也会有才能平庸之辈,但克拉玻斯敢保证欧尼兹先生绝对是所有导师中的佼佼者。或许这其中也有个人的感情因素吧,他想着,不过不可否认,欧尼兹先生的知识和道德水准都是常人所难以企及的。他发自内心的崇敬便足以说明这一切。
他接过老师递来的茶杯,轻抿一口,精准地放在茶几靠自己一侧,中心偏右三寸,离自己桌沿七寸的位置。老师看着他的动作,嘴边浮起微笑,双手摆正:“不错,还没有忘了规矩。”
克拉玻斯垂下头:“恩师所教,怎敢遗忘,不过以后……怕是没有机会再听到您的教导了。”
“无妨。”欧尼兹摆摆手,“我还有什么可教你?不过是些为人处事的道理和魔法理论,你早已学会了。说起来,你也很久没有询问过我什么事情了。”这倒是不假。自从几年前,克拉玻斯已能熟练地帮助父皇处理政务,老师便很少干涉他的所作所为。即使有时他会有一些失误,老师也不会立即指出,而是等到他自己意识到,方才做出调整。他也逐渐学会,有些事情不该问,而是自己去思考。久而久之,他的失误越来越少,而他和老师的交流也越来越少了。
克拉玻斯刚要开口,老师用手势打断了他:“不必说了,我知道你来此处的目的。今晚就要登基了,我怎会不记得呢。不过你想的没错,我的确还有些话要对你说。”说着,他拿起茶壶的壶盖,倒放在空茶杯里面,壶盖上作为把手的小球贴在茶杯平滑弧线的底部,而壶盖则在他的右手里保持平衡。一个极度违反礼节的动作,克拉玻斯也已经发现,不过望着自己的老师,显然,他是有意为之。
“你之前问我,你的身份所代表的是什么。那时我说,还不能确定。不过现在,我想我已经可以肯定了。你的身份代表一个词,这并不是所有帝国继承人都会代表的词,而是对于你而言的,独一无二的。
“这个词是平衡。维持平衡看起来很容易,就像我扶着这个壶盖,不需要费什么力。不过这只是维持一段很短的时间。甚至短暂地拿开手,平衡也不会被打破。”说着,他松开手,壶盖一动不动地立在茶杯里,一种精妙的平衡。“当然,这种平衡并不稳定——”他伸出手指,轻点一下,壶盖立刻就向一侧到了下午,但没有碰壁,而是被他紧随而至的右手重新扶稳。“你就是维持平衡的这只手。要将倾角时刻控制在一个范围内,否则就会超出你的控制。”
“平衡与稳定不同。稳定是自发的平衡,但更多的平衡通常并不是自发的。平衡与静止不同。平衡是动态的平衡,不会固定在一个位置。平衡甚至也可以是发展的平衡,在一个维度保持平衡而在另一个维度不断增长。但这种增长不能发散,而是必须也以平衡的速率增长。总之,平衡并不代表一种状态,而是代表一个状态中的一个元素。
“历史上很多任教皇,他们的所作所为都各不相同,有凭一己之力立下丰功伟绩的,也有平庸一生的。但不要去模仿他们。你的身份是制衡者。相比进步,在我们这个时代,平衡更为重要。维持好平衡,凭借帝国千年的积淀,渡过你在位的这一次难关,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听到这里,克拉玻斯的表情改变了稍许,呼吸的节奏也有片刻间被扰乱。但随即他便将一切调整回原来的状态,只是将头垂得更低了。
老师微笑着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总是在想,为什么是你来完成这千年的使命。你清楚自己的能力并不算出众,但完成这一使命并不需要出众。其实我觉得你是很合适的。我们所有人早已做好了准备,只等最后来执行,只要一切如常,没有什么不能解决的。而你不正是善于维持这种关键的平衡?而且,这也不是你一个人所要面对的,而是全人类所共同面对的考验。相信善主吧,祂将会带给我们光明和希望的。”
“老师……”克拉玻斯缓缓张口,不知该如何表示。或许老师真的如同表现出来的那样有信心?总之,他告诉自己,还是应该相信老师的。“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欧尼兹的目光打量过克拉玻斯的全身,最终停留在他的面部,双眼之间。“时间也不早了,你也该过去了吧。别让他们等你太久,毕竟陛下还没退位呢。”他站起身,送克拉玻斯向门口走去。“哦,还有一件事。你上任之后,元老会可能第一个让你处理的就是民协的问题。维持你的平衡,不要受我的态度的影响。相信你是可以做好的。”
克拉玻斯走出房间,走下楼梯,回望仍然敞开的房门,作最后的告别。不知还会不会再见,纵使再见,也不再是师徒的关系了,而是君臣之分。当他接过权力的那一刹那,这道墙就将分隔开他和所有人。他将不再以一个人的身份存在,而是作为教皇,作为权威被顶礼膜拜。这是无数人的梦想,但也是足以剥夺一个人灵魂的重担。
灯火堂皇的大厅里,伴随着一阵掌声,克拉玻斯走下大厅一端正中央的高台。这里是沃克莱亚最大的礼堂,也是诸多大型活动举行的场所。此时,穹顶之上的无数水晶吊灯被全部点亮,四周墙壁上的烛火也闪动橘黄色的流光。厅内人满为患,人们围坐在十几张圆桌周围,参与这三十年一次的教皇传位的盛典。与会者大多是帝国的核心统治阶层与各界身居高位之人,提前一周来到这里,只为出席这一场隆重的宴会。
结束了登基之前的发言,克拉玻斯站到高台下面一侧,等待接下来的仪式。望向台前,坐在最前面的分别是他的父皇与帝国元老院的六名成员,帝国的最高统治阶级。在这七人之后,则是帝国各部门的部长、副部长一级的人物。再向后,便是各省市的行政长官和地方代表,总计百余人,再加上两旁侍立的警卫和服务人员,还有礼堂后方聚集的媒体记者,更是让此地盛况空前。
然而不知道,这盛况还能持续多久呢。看着走上祭坛的父皇,克拉玻斯独自想到。
帝国的大多数人,即便是身居高位,对于一些机密也都并不了解,更何况是关系到整个国家生存核心的秘密。在他们眼中,这一次传位和以往的并无区别。不过又是一任教皇,不过又是风平浪静的三十年……他皱起眉头,面对祭坛,注视父皇将黑曜石权杖伫立在祭坛的中央。紫色的花纹从祭坛上闪现,沿着汉白玉的表面流遍所有棱角。每一届换位所必须的仪式,这祭坛也从未换过,尽管时常会加以修饰。然而下一次不论如何,这祭坛也将不复存在了,假如……还有下一次的话。不,自己怎能如此悲观?老师已经说过,我们都为此做好了准备,千年的准备应该已经让我们胸有成竹,更何况是汇聚了整个帝国的力量。
他目送父皇走下祭坛,迈步登上这处神圣所在。他的步履放得很轻、很慢,几乎让他能感觉到脚下法术力隐隐的流动。他的感官追随着紫色光纹散布在祭坛之上,在心中塑出这一整块法术力网络的构象。四周的景象逐渐淹没在视野里,而一条条法术力的回路则愈发清晰。精巧、复杂的结构驾驭了权杖的能量,如同蛛网一般精细。他感受到平静之下的每一次脉冲,和源源不断流淌着的法术力。黑、白两色象征了阴阳两极,而红、绿、蓝则夹在其间,编织出绝美的姿态。
他将双手放在权杖上,用自身的法术力回路与之靠近,接触……通联,吸纳,转移。原本的回路逐渐消逝,权杖所产生的法术力流过他的回路,与自身的法术力相交融。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热,法术力在激荡,盘旋,黑曜石权杖的印记正在被源源不断地刻在他体内。眼前一片紫光闪耀,脚下的祭坛似乎也已化作虚无,一切物质都不复存在,只有能量在肆意流淌。感官逐渐消失,而心灵却愈发澄明。接近了……最后的能量汇聚到体内,首尾相接,回路闭合。那一瞬,意识消融于与多重宇宙短暂相连的狂喜中,尽管只有无穷短的一刹那,但刹那亦已成为了永恒。
三天之后。
“让开!让开!开门!”夜色之中,急促的马蹄声踏过,四骑人马冲向杜伦市的城门。马上的四人统一身着黑衣,身前印着白色的教会标志,为首之人在衣领、袖口处还镶嵌了金色条纹。四匹马均为毛色至纯的白马,在法术力的辅助下如同脚下生风,一路向城门奔来。管城门的小吏看到教会纹饰,慌忙开门,仍是仅来得及打开一条门缝。四人从其间飞速穿过,绝尘而去。
杜伦市中心外围的一间民居里,一盏水晶球正莹莹发着紫光,球中映出刚才那四人已经骑着马,一路向城东赶去。夜还很深,大多数人早已陷入酣眠,马蹄声惊醒了周围人家,却也片刻间归于沉寂。然而水晶球前守候的人却并未入眠。他的双眼直直地盯着球里在灯光下愈发鲜明的教会纹饰,以及那一身代表性的黑衣。
“已经进城了……还有10分钟。”他转头告诉身边抱着孩子的少妇,他的妻子。目光相遇,焦急、低沉而又忧虑。从他们的衣着上看,这不过是这座中等城市中的一个普通人家。布料并不算昂贵,而家里的装饰也极为寻常,除去多了些符文和这一颗水晶球,在寻常人家不太能看到。这些物件通常在有魔法背景的家庭里出现,尤其是黑魔法。
少妇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婴儿,努力稳定住手臂控制全身的颤抖。婴儿的面庞很精致,白皙得近乎透明的皮肤晶莹剔透,幼小的胸脯随着呼吸一起一伏,酣眠的样子恰似夜色一般平静。这是他们的孩子,一个女孩,前几天才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品尝生命的喜悦,夫妇二人就从水晶球里得到了噩耗:教会的人马正连夜赶来,目标正是他们的所在。
孩子出生之时,他们并非不知道,这是三十年一度的教皇换届,是下一任继承者将通过占卜的方式从全国刚出生的婴儿中选出的时候。每到这时,教会的四袭黑衣总会出动,奔向善主所指示的天命之子,将其送入沃克莱亚的塔楼,经过三十年的教育和实践后继承帝位。然而尽管如此,他们仍未曾想到,这最大的不幸抑或是幸运会降临在他们头上。自己的孩子会身为一国之君本该令人兴奋,然而以之换取一世的隔绝……那还真的算是自己的孩子吗?
夜色愈发地沉郁,仿佛要滴出水来。屋内的烛火颤抖着、摇曳着,在没有源头的寒流里瑟瑟发抖,似乎随时可能熄灭。
“我们……真的不能阻止他们吗?你可是黑魔法师的世家!要不然……你挡住他们,我带着孩子先跑?”少妇语无伦次地说道。
“不要做梦了!”他一拍桌子,面目几乎变得狰狞可怖起来。“逃?真亏你想的出来,以我们一个魔法师和一个术士,能在四个高阶通联使的眼皮底下逃走?你忘了去年教会是怎么抓逃到这里的通缉犯的?那可是顶尖的魔法师,遇到通联使还不是毫无还手之力?”他转瞬之间表情却又低沉下来,被压抑的愤怒里只能清晰看见深深的悲哀之色。“没有用……做什么都没有用……我们能怎么样?不过是……”他突然停顿,双手撑着桌子,眉头紧皱地思索。将要烧尽的蜡烛愈发暗了,几乎遮掩不住水晶球发出的紫光。
“把孩子给我。”他把手伸向不明所以的妻子,接过怀中熟睡的婴儿,轻轻地放在床上。婴孩那清澈的眉宇间没有一点黑气,干净得如同水晶一般,安详而又柔和,丝毫没有察觉周遭的一切。他微闭双眼,调节能量,从地脉中将黑色法术力抽丝剥茧地剥离出来,运于回路,汇聚在自己的双手,指尖泛起阴沉的黑雾,接着像是要发出紫色的光芒。
“停下!你要对我们的孩子什么!”少妇尖叫一声,朝着床上的孩子扑了过去。他猛挥左臂,黑法术力激起一阵阴风朝她刮了过去,让她一个踉跄,逼得后退几步。不甘心的她再次冲上前去,却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这不是我们的孩子。”他一字一顿地用极为愤恨的语调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以前是,但现在不是了。现在她是教会的孩子,是夺走我们女儿的教会的孩子。教会抢走了我们的女儿,那我们也夺走教会的孩子,很公平吧?”
“可是……你要干什么?杀了她吗?我不允许!”她奋力地往自己手臂上通联少许的白色法术力试图挣脱,然而依旧被他死死攥住,只觉得他手上涌动的黑色法术力几乎要倒逼进自己的身体。
“如果可能,我倒是真愿意啊……”他冷笑道,双眼里几乎要冒出火光。“可是不行,那样教会的人一定会追上我们,把我们二人碎尸万段。而且杀掉一届继承人又能怎么样?不过是三十年的元老院摄政罢了,不过是三十年变本加厉的独裁,不过是三十年的民不聊生……不,我当然不会杀了她。”
“诅咒!没错,就是诅咒!哈哈哈哈!”他狂热地挥舞着双臂,法术力激发下的身躯将她的妻子震开五六步的距离。“教会想要一个继承人,但没想到我们给他们送去的却是一个魔鬼!而且他们还不能换,只要她不死,教会就不能换人。我们会有一个魔鬼来做我们的教皇!这真是太棒了,太妙了。”黑色法术力的涌流愈发强烈,他的身体也随之舞动得愈发激烈。“不,不要问我这是什么诅咒,我也不知道。来吧,交换,回环,聚流,炸裂!什么诅咒都有可能,什么效果都有可能!她可能被魔鬼附体,她可能会吸人的血,她可能会厄运缠身!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不过既然我们已经赌输了,那我们还怕再赌一场更大的吗?当然不!所以就让这黑色的洪流尽情释放吧!”
皎洁的月光倏然从云间出现,照亮了这不可理喻的景象。法术力在混乱中交织缠绕,肆意篡改着尚未成形的回路。黑雾早已弥漫了整个房间,使室内更加阴冷,令人战栗。狂舞的身影与笑声、喝声,伴随着婴儿的啼哭声搅成一团,如邪魅的音符谱写妖鬼的乐章。涌动,席卷,聚流,鼓动的黑色法术力在毁灭着一切,也在创造着一切……
片刻之后,黑魔法消散殆尽,烛火也已熄灭。月光依旧洒在洁白的床单上,婴孩也停止了哭闹,一切都如初一般安详。门外响起马蹄声,两具身影从后院翻墙而出,乘着夜色向远方逃去。屋门打开,四名教会使者鱼贯而入,为首之人轻轻抱起孩子,打个手势,四人退出房间,留下空无一人的房间被月光照亮。
几天之后的另一个夜晚,沃克莱亚的会议室里,同样的月光也透过高处的窗户洒落到了室内,照亮了圆桌和围坐在周围的七个人。灯光并不明亮,每个人的面容只是透过黑影依稀可见,至于身体则几乎被全部隐藏在了黑色的西装革履里。圆桌最靠里一端坐的是新一任教皇,克拉玻斯·奥莫里尔,而向两侧排开则分别是元老院中的六人:行政总长,财政总长,军政总长,司法总长,科教总长,民权总长。七人均匀围坐,沉寂在思索中得到短暂的延续。
“能说说你要离开的原因吗?”司法总长率先打破沉默问道。她三十多岁,坐在远离高处窗户的一侧,黑色披肩长发加上冷峻干净的面容,是六位总长中最年轻的一员。
坐在她旁边的行政总长深深地叹了口气,月光照亮了他爬满皱纹的面庞。“先皇登基时我就在这里,现在已经太多年了,我都记不清楚了……我老了,干不动了,也该退休了……”他瘦高的身躯此时弓着腰,显得矮小了许多,浑浊的双眼黯淡无光,垂下在身前的桌面上。
“可是……”司法总长刚要开口,圆桌对面的财政总长,五十多岁的臃肿中年男性打断道:“那么,你有下一任候选人的名单了吗?尽快提供给我们,之后的事情也就不需要你操心了。我们都能解决。”
“可是帝国的新型联合区划体系还没有完全建立,如果你就这样离开,这项工作留给谁去做?你确定继任者能按你的方案完成吗?”司法总长急促地说道。行政总长没有说话,似乎根本没有听见这些话语。
财政总长身边的军政总长,一个银发、薄嘴唇的老太太嘟囔着说:“哼,他走了又怎么样,帝国缺了他还能不转了不成?他干的了,别人就干不了啦?”财政总长用眼神示意她不要再说,但她浑然不觉,仍是自顾自地说道:“而且什么新型联合区划体系,走原来的程序,按规矩办事有什么不好?非要改来改去,还要让民协掺和进来,照我说,干脆……”
“好了,这些问题我们之后再谈。”财政总长屡次提醒无果,终于开口阻住了她的言语。“现在当务之急还是要先选好继任者,工作总要有人去做。那你明天上午把名单交给我们,我们再来讨论。各位都没有异议吧?”
民权总长和司法总长互相看了看,没有说话,又把隐晦的目光投向教皇。克拉玻斯扫视过各怀心思的六人,说道:“我认为这样很好。那这件事就交给财政总长去安排。行政总长,感谢你这些年为帝国做出的贡献,我们会为你妥善安排好接下来的事情的。”
财政总长和军政总长以怀疑的眼神对望,刚刚伶牙俐齿的老太太也不再说话,皱眉思索。过了良久,财政总长才仿佛舒了一口气似的说道:“是,陛下。我会尽快处理好。”顿了顿,他又说:“关于继任人的事情……”
一直沉默的行政总长突然抬起头来:“哦,名单里有一个人,你们可以重点关注一下。他的名字叫克鲁达·门格尔夫,从罗德府出仕,在苏洛扎那边任职也有不少年的时间了。”说完,他便又低下头去,对发生的一切置若罔闻。
“好的,我们会考虑的。”财政总长回答道。
克拉玻斯突然感到脊背上爬起一阵寒意。他意识到,果然,来了呢……行政总长离开,民权和司法两部门就更为势单力薄,他们也就离自己的目的更近了一步。不,他是刚刚意识到吗?不是的……这难道不是他早就知道的情况?老师提醒过自己,民协的问题将会很快摆上台面,争端很快就会围绕着民权总长,民协的实际代表展开。除去行政总长只是第一步。
这些他都知道。然而为什么,他丝毫没有出手阻止?或许是新任教皇的不自信?他质问自己的心灵,然而并未得到一个可靠的答案。真的没有答案吗?还是只是……他刻意地没有给出答案?和老师相处多年,他知道,老师对民协没有丝毫好感。他和财政、军政站在同一立场,甚至希望尽快把民权总长排除出去,回到以前元老会五名成员的时代。但是……平衡。老师提醒过他,平衡。维持两派势力之间的平衡,维持政府与民协之间的平衡……为什么刚才他没有这么考虑?
漆黑的谜底已经将要露出水面,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不做理会。这只是行政总长,克拉玻斯想着,而且以他的年龄,也的确该退休了。等到他们真想除掉民权总长的时候,我会阻止的。一定会的。他在心中反复向自己确认这一点,无视了心里悄悄想起的另一个声音:假如那时你还能做到的话。
敲门声响起。“陛下……继承人到了。”使官恭敬地站在门边说。克拉玻斯淡定地起身,向其余众人说过会议告一段落,跟着使官走出门外。夜晚的寒风使他浑身一颤,右手握紧了胸前的衣摆。
原本明亮的月光此时被一片云遮掩,四周瞬时暗了下来。沃克莱亚荒芜的地面上,光影随着凹凸不平的地面而纵横交错。但其中的光已和影没有太大的区别。人影原先拉的很长,但此时也逐渐消散了下去,人和影似乎都一起溶解在了这黑暗中。真是凄凉呢……他的心中突然闪过这样的念头。这云,这月,这人……他突然感觉,自己此时并不是君临天下的九五至尊,而只是一个默默在寒风里踽踽独行的路人,一个流浪者……
登上熟悉的塔楼,他曾居住过多年的地方。一层的厅堂里还是一样的陈设,玻璃方桌,茶几,沙发……一切都没有变。沿着楼梯向上,走过老师曾经住处的门前。他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想要推开门,再次去问候他的老师,像以往那样沏一壶茶,谈论为政之道和法术的技巧。但是,他知道,老师已经不再居住在这里了,这里只是一间空室。在他登基的那天晚上,老师就悄然离开了沃克莱亚,就像以往无数任导师所做的那样。他的职责已经完成,在此之后,无论自己做什么,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再上一层,到自己旧时居所的门前。女仆和乳母站在门的两侧,等候他的到来。这里面的陈设已经完全换了,从一间成年男性工作、休息的居室变为了一间婴儿的寝室。虽然色调仍是算不上温暖,但至少已经变得素净而又清新。
他走进房间,最里面的婴儿床上,白色的帐内,这个出生不到一周的生命静静地躺在那里。长途的跋涉和不断的哭闹已使她精疲力尽,此时在吃饱了天然的母乳后,随即沉沉睡去。精心的呵护下,她这几天尽管奔波,却未经受丝毫的风霜,仍是如刚出生那般纯净鲜活。
极轻地,极缓慢地,克拉玻斯抱起了床上的婴儿。她的眉头微皱,似乎是感受到了陌生人的靠近。克拉玻斯小心地将她抱在自己的怀里,仔细端详她的面容。便是这样的一个孩子……便是她,在三十年之后将会掌握起帝国的命运——假如那时帝国依然存在的话。
“神赐予你名字,伊莉安·尼兹。愿善主祝福你,愿善主祝福沃克莱亚。”双唇轻启,极静地念出祷词。克拉玻斯双眼微闭,感受着怀中婴儿的温度,感受着这仪式。善主真的存在吗?他不知道,不过……身边的这一切,总归是存在的。
他捧起怀中的婴儿,在她的额头落下一个云淡风轻的吻。云散,月光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