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冷山》小说的题记中,查尔斯·弗雷泽尔引用了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的诗句:“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
英曼就在这不通寒山路中,令人心痛地步履蹒跚着。无数次回想起生活被摧毁前,那些美好的时刻:
也许是他将草帽扔出教室窗外,看着它乘着气流,在碧绿的草场上翻飞的瞬间;
也许是他在教堂看到艾达的颈后,细软卷曲的头发在心头撩动的那一刻;
也许是他站在冷山的葱郁林中,看着清澈凛冽的溪水潺潺流过之时;
也许是他在令人失望的告别之后,打开门,却看到艾达出现在他家门口的一瞬;
……
生命中那些美好的事务支撑、诱惑我们向前向前再向前,同时也在失去之后,变成绝望的酷刑,无休的折磨。难怪有人只求一坛“醉生梦死”,可有人梦寐以求的却是刻骨铭心,有人将忘却视为背叛,却又把念念不忘看作炼狱,无时无刻,不在痛苦。
快乐短暂,无忧无虑的年代几乎只存在于我们泛黄的记忆。英曼被内战抛向了狰狞残酷的陌生世界,人们死去,人们悲哀,人们变得充满兽性……而他,像所有招人喜欢的主角一样,在强大的洪流中,努力地、甚至徒劳地,保持着自己。
回家,回冷山,回到艾达身边,是他最后的救赎,也是从《奥德赛》以来,每个男人在疲惫绝望、再多力量也掩盖不住内心的脆弱时,最渴望的主题。
像是飞升,旅途中一重重磨难却仿佛地狱中不甘心失去这灵魂俘虏的恶鬼,张开手、张开口、张开嶙峋的怀抱,阻挡他归心似箭。几次要沉沦,灭顶的黑暗袭来,冥冥之中,命运又教他挣脱。也许是艾达在另一侧不断地变得更加坚强,更加适应凌乱的一切,像二重奏中较强的那些音符,将他唤醒,继续归途。
我最喜欢的是他们的重逢,起初艾达没有认出他来,戒备地端着枪,英曼居然没有勇气开口申明自己,他以为战争对灵魂的扭曲,已经让自己成了另一个丑陋的人;但是艾达却看出他自始至终的坚持,从他的背影相认。
“她说出了英曼的名字,而英曼说,是我。”
我总觉得,小说应该在这里结束,不仅仅是为了大团圆的结局,减少我的眼泪,而是为了将二重奏停在最优雅的地方,其实不管英曼是否死去,只要他回到冷山,回到艾达身边,他的旅程,就已经完满。
1997年夏天,我跟爸爸步行一天半,穿过一片高山草场,还有几重峻岭,进入一个不通汽车的小山村。那天半夜,过度的静谧反而让我失眠,我起来,站在小屋的门口。
周围庞大的群山是从深蓝到浅蓝的起伏,和夜空之间只有隐约的界限;周围飘落的细密雨丝,带着松林的清香和过多的氧气,引发一阵阵眩晕;仔细听,可以听到无数微小的水珠落在松针和小屋的茅草屋顶上发出的细小声音,好像低低的叹息;头顶的苍穹虽然夹在群山中,却广阔无比,是没有星星月亮的夜晚,云层描摹出或浓或淡的影子,压得人更加渺小。
我睁大眼睛看啊看,生怕以后会忘记,结果记得太鲜明,反而在日后无数次的回忆中,近乎痛楚地感觉到自己和那个年龄,那个情景,那种“天地与我”的感触之间的渐行渐远。
已矣乎!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遑遑欲何之?
我也想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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