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曾说:在一年中,都市里的人至少要有一个月的安静生活。否则,长期陷入浮躁、动荡、嘈杂的生活中,人们会失去方向,不辨是非,被人趁乱牵着鼻子走。而沉静下来以后,才能真正的面对问题,与自己对望,与佛、与天地、与古今圣贤交谈,才能最终达到“身心安泰”的平安境界。
此次我之去高旻寺参禅,就是因了星云大师的这句话,从扬州城中至高旻寺,交通还是不算方便只有一辆37路车,可到达寺门口,因不收门票的缘故,寺门口也没有任何的商业,旁边农田里的油菜花开的黄澄澄煞是好看,浑然一派天然。
试问天下的佛寺,完全不收门票,进门就送支香的现下还有几家?天知道,这座寺院是如何运转的?可和我一同前来的临近村子一个参观团为首的一位长者告诉我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我这么跟你说,现在的高旻寺方丈是文龙大和尚,人家穿的是打补丁的百衲衣,手上可是掌握着上亿不动产的人,想这高旻寺,从民国到现在,又何曾缺过供养?多少人抢着往这里送钱,人家都不一定要呢。这话让我更加好奇,于是决心速速入内一探究竟。
看到进门处有些发懵的游客还在为到处找不到售票处踌躇一位当值的僧人就会淡淡的说一句“无缘不进门,进门便有缘,买什么票?”再看看山门内侧,一幅是“风清月白全然自在天机,鸟语花香尽是真如妙性”;一副是“春风共一佛,无处不花红”。一下子,我就觉出这座禅宗寺院的禅味了。
转眼我在客堂上见到知客师慧缘师父听其意思,现下并不是打禅七的好时机。居士想住禅堂,需等到每年的阴历十月十五的“冬参”,那时,就可以连续打十一个七了。
可我这次来,就是想要进禅堂坐香的,眼看要入宝山而空返,于是我说:“我对高旻寺慕名已久,从杭州专程赶来,想跟师父们学学坐禅,就让我住下禅堂如何?”
师父沉吟片刻,问道:“你坐过禅吗?”
我说:“坐过。”
他又问:“你读过《六祖坛经》吗?”
我说:“读过。”(还好,在来时的路上真的是读了)
他说:“那你说几句
你记忆深刻的话我听听。”
嗬,这是考我呢。幸亏记忆力不算好的我还记住了几句,便答道:“善知识,何名禅定?外离相为禅,内不乱为定。外若著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
师父手一挥,就看他点了点头轻轻的说:“好了,你,去禅堂吧。”转身又补上一句:“大褂你没有吧,到禅堂外的内韦驮殿上自己去取吧。”说完,这慧缘师父就悄然隐入门中,再寻他不着。
正好是坐午香的时刻,阳光也正好。我在韦驮殿内换好大褂,迎着班首师父犀利的目光,低下头,随着四众走入禅堂,登上台阶,走进挂了厚布幔的前门,只觉异香扑鼻,人便一下子踏入了虚空。禅堂内坐了几个早去的僧人,极静,我能听见自己喘气的声音。
我到一个禅床上坐下,静静地观察此间情景。门帘那儿,人影一闪一闪的,禅和子们陆续走进。有僧人,有居士。有男,有女。早有人告诉我,这高旻寺是僧尼共住一寺,不过比丘尼的寮房在河对岸,每天凌晨要用船摆渡过来,在这边上殿、坐禅、过堂(用餐)、出坡(劳动),晚上再用船摆渡过去。
人来了约三十多位,这时的门口只见阳光铺地,不再有人影闪现。维那师,到佛前上香,礼佛,问讯,请过一根长过人身的竹杖,在地板上着(zhuo)出几声脆响,大家便起身按顺时针方向在禅堂中转起了圈子。男众在中间的空场,女众则在两排禅床的中间。
这叫行香,也叫跑香。坐禅要动静结合,这是入静之前必要的动。
当下里,这一跑香时,我平时最容易“着相”(外貌协会)的毛病就犯了,一会儿看到面容姣好的女师兄,不免心猿意马;一会儿看到前面走着的悦众师,豁牙暴口,就顿感滑稽;要不是维那师父总能发现人群中的异动妄想,会及时的敲竹杖催香,我这毛病真的会一犯再犯,《坛经》上说,“外若着相,内心即乱;外若离相,心即不乱”本性自净自定,只为见境思境即乱。若见诸境心不乱者,是真定也。”也正是在跑香的过程中,我突然一下子就明白了当年的来果禅师,为什么要定下四众一起坐香的规矩,原来,他是要你在这个过程中,就开始,参呐!
二板是站板,跑香毕,之后是用茶,小菁(上厕所)完毕,三板一钟止大静,僧人们纷纷在禅床上坐下,进入到漫长的禅修正定之中,他们都是“结跏趺坐”,将腿双盘,两个脚掌全翻上来。而我不行,只能单盘,将右腿置于左腿之上。好在禅床上有一块方方的小棉被,是坐禅时盖住双膝以防受凉的,我扯过来将腿盖上,顺便也盖住了我的拙劣羞怯。
灯被执事僧关掉了大部,禅堂愈发幽暗神秘。初时我尚敢偷偷睁眼看看周围趺坐着的光头僧人,看他们是如何纹丝不动,一个个都慢慢冻结成了罗汉。可马上就看两位执事僧佛像前请过剑形香板,扛上肩头,起势大步朝我走来,不免心生畏惧,知道这两位称作“监香”,是负责监督众人的,如果谁坐得不好,或者昏睡,香板便会毫不留情地打过去,想起曾在《来果禅师开示录》里读到,当年高旻寺冬天打禅七,参加者要向来果老和尚告“生死假”:色身、性命都交到老和尚手上,一犯了规矩就要香板伺候,打伤不管,打死勿论。而且万一伤重死掉,就地塞到禅床下面,众人该干啥干啥,一直到几十天禅事结束也就是“解七”之后再办他的丧事的传闻。就急忙调整好坐姿,闭目端坐了。
接下来便是参禅。高旻寺的参禅话头正是:念佛是谁?念了两声佛,然后我便开始问:念佛是谁?
这一问,还真把自己问住了。念佛的是谁?坐在这里的是谁?来这世上之前是谁?离开这世界之后又是谁?父母未生之前,是谁?一念未生之前,又是谁?
念佛是谁?念佛是谁?到底是谁?究竟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禅宗在中国形成之初,是没有参话头这一说的。那时的禅师特别强调“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大多随方解缚,活泼机用,擎拳头,竖拂子,瞪眼扬眉,都深藏禅机,让你自己“喫茶去”。宗风严峻者,或棒或喝,机锋变化无穷。然而,禅宗不立文字终究还是离不开文字,丛林中传下一本一本的禅师语录,从唐至清有三百多种,据说其中载存的“公案”有一千七百之多。后人想从公案中学得参禅三昧,因而就有了“参公案”的习惯。
从元代开始,有的高僧鉴于禅门中“文字禅”、“口头禅”、“狂禅”等弊端,采用了“参话头”的方式,即抱定一个话头一直参下去,行坐不离。
原来的本参话头多种多样,影响大的有“何为祖师东来意”、“万法归一,一归何处”、“父母未生我以前的本来面目是什么”、“狗子有无佛性”、“拖着一具死尸行住坐卧的是谁”、“四大皆空,五蕴非有,我在何处安身立命”等等。当净土宗盛行时,有人为适应“禅净双修”之需要,开始参“念佛是谁”的话头。至晚近,这话头已在禅门中占主导地位,多数禅人抱定的都是它,“四大丛林”更是众口一辞。
这样,“念佛是谁”这四字便萦绕在一代代禅人心中,不绝如缕。具体的参法,禅门大德们各有阐教。像来果老和尚,他就谆谆教诲参禅者要从“念佛是谁”这四字发起疑情,念念参究,从不间断,用功用到“终日穿衣,没有挂着一丝纱;终日吃饭,没有咬着一粒米”,甚至“行不知行,睡不知睡,小圊不知解裤子”。他还让参禅者发长远心:“从初进堂到开悟,约得三十年方可办到,假使时间不足,再办三十年。”
后来我从禅堂出来,体悟到,这“念佛是谁”四个字,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哲学论题。和西方哲学中的天问:“我是谁?”殊途同问。
说到最高远处,我们不断的重复参:念佛是谁?不就是在问:我们为什么而活吗?不就是在说,人活着,不能只是一味的、茫然的只为苟且偷生,做个行尸走肉吗?
禅宗是这么认为的:人活着,应该要为学,为道,人所以要修道,就是要提升自己、规范自己,要让自己因信仰而超凡入圣,这就是活着最大的意义。
那,参禅用功那么狠,又是为什么?关于参禅,《中观四百论》里有一句,说的好,“为死故而生,随他行本性,现见是为死,非是为存活”。可见参禅的人,就是不想死后堕入六道轮回的人,是想了生死,再帮助一切众生从轮回之苦中解脱,直到成佛的人。
这一话题我在禅堂外,和高旻寺做知客的成常师父也聊了一下,师父很年轻,但没想到他认识的比我深刻多了,他跟我说:修行,你就要真参实修,真正的体会过轮回的痛苦,才能生起要了生死的心,如此方能修佛了生死,成佛度众生!他接着说:人活着就是为了迎接死亡,参禅,就是为了了死生大事啊,这世上,还有比这件事更大的吗?
“死生心不切,是不好参禅的,你又想享受世间五欲之乐,又想要彻底解脱的快乐自由。是不可能的,解脱的前提是有出离心,没有出离心,修习佛法,意义不大,只能得个有漏的人天福报罢了,福享完了,还是要堕入轮回之苦的。”成常师父说。
我便问他,那你觉得轮回之苦中,最苦的是哪样?是堕入阿鼻地狱吗?他想了想后说:不是,我觉得是冤亲债主最苦。
我和他打趣,问他:你是否也在看最近最火的电视剧:《都挺好》?
那日,出得禅堂之后,我也在寮房处巧遇并结缘了高旻寺的现任方丈,文龙大和尚,这是个极其低调的师父,真的穿了件打满了补丁的百衲衣,但是所有碰见他的人,远远都会给他行礼,他问我为何而来?我想了想放胆便说了一句:来此地,参生死大事。
他斜起头眯着眼端详了我一下,确认过眼神之后,法师便带我一并和其他访客去到了一处平日绝对不开放的所在。这里是高旻寺的“水晶宫”,里面有一张珍贵的照片是当年的高旻寺当家师来果老和尚1952年在上海,和虚云老和尚法云法师、佛源法师等在上海凤阳路侯在里“崇德会”的合影。
那一年,113岁高龄的虚云老和尚应邀来沪,在上海玉佛禅寺主持为期49天的水陆法会,法会期间上千人皈依,与上海结下深厚因缘。
虚云老和尚我们都知道是开悟了的,当是时也,虚云述出二偈,其一曰:“杯子扑落地,响声明沥沥;虚空粉碎也,狂心当下息!”其二曰:“烫着手,打着杯,家破人亡语难开。春到花香处处秀,山河大地是如来。”
许多高僧都是这样,开悟时用诗偈来表述自己的感受。
也有人不用诗偈,比如照片中的来果老和尚,他是在光绪三十四年九月二十六日(时年27岁)在镇江金山寺开悟的。那天晚上六支香后开静的木鱼一敲,他“猛然豁落,如千斤担子顿下,身心顿时庆快无比,大哭不止,悲叹无既。”班首问“念佛是谁”,他应答如流,又问生从何来死从何去等问题,随问随答,了无阻滞。
一日慈木老和尚到他跟前,举手巾作洗脸状,问他:“是什么?”
他答:“多了一条毛巾,放下。”老和尚不答而退,这是验证。禅门有这样的规矩:自己觉得悟了不算,要有道行更高的人验证才得到认可。
然也,但这是特例中的特例了。自古,参禅者多如牛毛,得道者却是凤毛麟角。莫说平时,就算是高旻寺每年的十月十五,目的在于“克期取证”、集中时间和精力猛参深究因而特别见效的“禅七”,几十天下来,几十、几百人中间,也很难有大彻大悟之人。开悟,禅师们常用这么一些话形容:大死大活,枯木开花,冷灰爆豆,普化一声雷,极言此事之难。
在高旻寺,我与一位僧人谈起这事,他说如果有人开悟,那可是惊天动地的事情。开悟,那是太难了。但是他也反问我:难道参禅,仅仅是为了开悟吗?
我后来看德林老和尚的开示录,也有这样的话,讲到开悟这件事:万缘放下,深参念佛是谁,要得到一心。参念佛是谁也要参到一心不乱,只有时间长了,时节因缘到了,才能开悟。
我于是问身边的同参:既然开悟者极少,多数人最终还是凡夫,那么参禅还有无必要呢?尤其是在今天,禅对我们这些俗人还有无用处呢?他回道:有。让我去看看高旻寺二道山门外那墙上的“歇即菩提”四个字,其中有深意藏焉。借禅歇心,久坐必有禅,人一旦入静,便可以戒灭贪,以定息嗔,以慧愈痴,其间的好处实在是难以言传。最起码,参禅一法,在狂心难歇的当下,可以用来抵御现实生活的窘迫吧。
转过天来的下午,我向知客师父告辞,打算去瓜洲坐船去镇江的金山寺。走到二门时,又抬眼见到内侧的那则始终参不透的楹联,据说是出自德林老和尚之手:“此是选佛场,心空及第归”。突然有所悟。
禅宗讲,佛性人人皆有,全凭个人修行,一日顿悟,立地成佛。而成佛的前提必须是心空。
我于是问自己:你的心,真的空了吗?如果真的是空了,那么这所谓的“空“,又是真实存在的吗?
在高旻寺的禅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认真的想了想“死生”这件最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