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掌心书
他们都是公司的员工,更确切地说,他们是公司低价聘请的搬运工。
①一个睡天桥底的父亲
A是外来务工者,农民工。身材矮小,微胖,头发蓬乱泛尘,身上衣服似乎永远是同一套,褪色破旧,异味熏人。夏天自不用说,冬天身上也是一股霉味混合着刺鼻浓厚的汗垢味。店里的女同事们都不喜欢他,嫌他臭。男同事们也不喜欢他,嫌他干活动作慢,好偷懒。他脾气很好,性情憨厚,从不见他跟谁红脸,不管别人怎么说他,他都憨憨咧嘴一笑,黝黑多皱的脸上立即现出两只酒窝。
店里很多女同事,都不过20岁左右的小女孩,对他丝毫不尊敬。公共场合,扯着嗓门,直呼其名,大呼小叫,几近喝令,让他去干活。他依然憨笑,行动缓慢去干她们吩咐的他该干的工作。
他刚来初期被指派到我们店,我吩咐他跟其他男员工一样买个水壶放在店里,闲时我留意帮他们倒满水,以备他们需时之用。后来他被调到总店,水壶仍放在我们店,他说拿去了也没用,没人会帮他留意备水,倒不如放在我们店,起码渴了,跑过来还喝得上水。
有时,我沏了茶,招呼店里员工一起喝茶聊天。A会聊他的孩子。两个男娃在家乡读书,成绩都很好,他口中的成绩很好,就是刚及格,但在他眼中就是最好的,比他有出息的。
他月底领了工资放进口袋里,口袋微微鼓起,他很是欢喜地拍着,一脸笑容灿烂,说,给我娃存学费去。
临近冬天时候,跟他同租房子的老乡去了别城工作,他嫌一个人住那间房子太贵,一时半会又找不到合适便宜的,他依然退了房,卷了两床被子出来,搬到天桥底下去了。
我是辗转从别人口中听到这个消息的,非常震惊。真的没想到,我的同事,我那么熟悉的身边人,竟然也有睡天桥底的。
店里留有很多厂家垫货时用的毛毯,他跟老板要了一张,很让其他员工嗤鼻。一次闲聊时他的同乡告诉我们他患有风湿疾病,双腿时常酸麻,行动不太方便,这也是他为什么工作时动作那么慢的原因。打包时,我多折了一张毛毯给他。我不能想象,在寒冬腊月里,患有风湿的他怎么在天桥底下度过冷酷无情的长夜的,但就是为了给孩子多省点钱,他不假思索地承受了那样的苦。
临过年时他跟老板请假,换下了那套又脏又臭又旧的平常衣服,穿了一身新的,脚上的鞋子也是洗了干净的,他背着包裹去跟老板拿工钱,路过我们的店,远远的看见我们,又露出了他经典憨厚的笑容,欢快道:我要回家看娃子了。
②一个搬大石的父亲
B并也是外来务工者,40多岁,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已嫁人,最小的还在读幼儿园。40多岁的他个子不高,体型消瘦,同样不被人待见,嫌他工作慢。他脾性也很好,从不跟人急,凭人说他什么他都笑。
他刚进来时已是冬天,也分派在我们店。每天他会在店里煮一壶热水,大约1000毫升,用不了3分时间。煮滚了,瞒着老板躲到厕所里去热脚。他告诉我们,他住的房子没有水电,他身体毛病多,关节不好,每天夜里都痛到睡不着觉。痛到无法时,就吃镇痛药。
白天在店里也见他吃,发作起来,脸部肌肉抽痉,表情极其痛苦,还不时发出“啊啊”声响,手脚慌乱地去搜身上的那瓶药,倒出几粒直接往嘴里塞。
他有时会嘀咕,这里工资太低,养活不了家人。他说他的上一份工作是在大山里搬大石,在一个石头开发场,从山上把百斤大石搬下山来,很考验体力和耐力,身上手上经常裂出一道道血口子。
“干那个工资高,现在年龄大了,身体又不好,挣不了那个钱了,”说完,他脸上表情逐渐黯淡了下去。
有时他在店里打电话给家人,电话接通后他拖着长长的尾音“诶”的一声回应,他跟家人说着我们听不懂的家乡话,但可以看得出来他的欢喜,他脸上砌满了笑容,温柔而缱绻 。
③一个耿直却受尽委屈的父亲
C是本地人,曾经我写过一篇关于他的文章,叫《父亲》。
听说年轻时C自己做服装生意,在本地开过一间大型服装商场。后来,遭遇全球经济危机,整体传统服装销售行业萧条,他的大商场也没能挺过来,生意亏损惨重,负债累累,为了继续生存下去,为了还债,为了养家糊口,他开始打各种零工。
一转眼,他在我们公司也呆了7,8年,不过,期间进出过三次了,所以不太受老板们的待见。他为人耿直,说话更直,脾气也不好,得罪过很多人,再加上不被老板们喜欢,大家对他更是肆无忌惮各种排斥欺负,包括平时大家眼中最老实无公害的男员工,都对他呼来唤去。
最近得罪了一位年轻貌美的同事小妹,同事小妹直接梨花带雨,一状上告到老板那里,并难免夸大其词,将他的“罪行”放大,变更,扭曲了不少。他于是成了众矢之的,大家都容不下他,这才把他从大商场调到我们这家店来。他一来,老板就再三吩咐,所有事都让他做,别让他停下来。
其实,在经历了那么多曲折人事后,他的脾性已隐忍了不少。有时不管别人怎么挑衅,言语不逊,他都假装听不见。
有一次,店里客人比较多,一下子来了好几组。我接待的客户要看一个茶几,放在我够不着的高处,我抬头张望,看到C在另一边。我朝他喊:“叔(我平日里都称他为叔),麻烦你帮我把这个茶几拿下来。”
话音刚落,老板的声音高扬着凶了过来:“你喊他什么?他配你喊他叔吗?以后叫他干活不用说麻烦的,这是他的工作,他必须得干,不干叫他滚蛋。”
全店的客人们齐刷刷地望了过来,C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言不发,走过来帮我把茶几拿了下来……
后来,跟他渐渐接触,慢慢发现了他更多的优点。他勤快,该他干的活,不用别人多说一句;他力气大,尽管他已很多白发,但他身材魁梧强壮高大,搬家具,一般年轻人比不上他;他修补家具拿手,毕竟有多年工作经验,调色,上粉,打磨……样样都比一般工人强。更重要的一点,他从不调戏女员工,从不跟女员工说露骨的话,这一点,他有一位长辈该有的正气,他比起一些总是耍奸偷懒,一见老板不在就摆谱总是要哄才肯干活的男员工,要让人尊重很多。
闲时我跟他聊天,得知他有三个孩子,两个读高中,一个读初中,均在本地数一数二的一中就读,用他的话来说,孩子们成绩都不错,都自己考上去的。
按年龄,他是店里很多小妹的父辈了,但很少有人尊重他。有时,他受了大气,也会唠叨几句:“要不是为了多挣俩钱给孩子们花,我哪里要受这帮小人的气。”
他们都是一个父亲,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没有光鲜的外表,没有形象,不懂潮流,不懂写文诉苦博同感,省吃俭用,极尽苛刻自己……用自己的辛勤劳动,用汗和血,用尊严,去换取金钱来供养他们的家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就是自己的血肉之躯,并用来了喂养自己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