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再谈论转化为恨的爱,也不想再谈论作为爱的衍生品而诞生的狂乱、焦虑与抑郁性毒素,而只想谈论爱情本身。直面它吧,直面它最让人无助、最让人颤栗却也最让人兴奋的那一面,这是无可避免的。
苦大仇深的托尔斯泰在《克洛采奏鸣曲》与《魔鬼》两部结合了自身婚姻经历的作品中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爱情无可指望,婚姻面目可憎,欲望是魔鬼中的魔鬼,活着就必须忍受这些魔鬼的折磨,惟有死亡才是最终的解脱。爱欲导向了毁灭。
“出路只有两条:不是杀死妻子,就是杀死她。不过还有……”
“哦,是的,还有第三条出路:自杀。”他悄悄地说出声来,突然一股寒气走遍他的全身。
——《魔鬼》
与托尔斯泰不同,马尔克斯在《爱情和其他魔鬼》中营造了另一种世俗与爱欲的矛盾:一方是正统的、根深蒂固的宗教秩序,另一方是歇斯底里的、不顾一切的激情。爱欲在此化身魔鬼,同秩序、愚昧、偏见、传统等其他魔鬼进行对抗。
在《爱情和其他魔鬼》中,马尔克斯抛出的两个最让人难以捉摸的意象分别是葡萄的梦境与不断生长的长发。
故事以记录者考察一所修道院遗址的见闻拉开序幕,一具留着二十多米长发的少女遗骸被挖掘了出来,由此引出了贵族少女谢尔娃的往昔。谢尔娃因为狂犬病发作发烧说胡话而被怀疑魔鬼附身,被父亲送进修道院自生自灭。大叔神父德劳拉奉主教命令前来为她进行驱魔仪式,却因为一场奇异的梦境提前邂逅了她:在梦里,谢尔娃独坐窗前,面对着覆盖着大雪的原野,吃着一串葡萄,每吃掉一颗就会多出一颗,永远也无法吃完。或许是因为被关押在修道院里的少女激起了他的保护欲,又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德劳拉在几次见面之后迅速点燃了内心的爱火,在他的关照与求爱下,谢尔娃也随之坠入爱河无法自拔。少女恳求他将她从修道院中解救出去以重获自由,然而神父却寄希望于和平解决,等待所谓的驱魔仪式完全结束。可由于神父内心的折磨,一度主动向主教忏悔自己的行为,于是失去了对方的信任,后者决定亲自上阵进行审判,谢尔娃无法忍受这一切,在驱魔仪式上暴起发难,反而被视为魔鬼附身的标志,最终在连续不断的折磨之后她在梦中无意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依旧是独坐窗前吃着葡萄,但不再是一颗一颗吃,而是两颗两颗吃,消耗的速度超过再生的速度,当最后一颗葡萄消失,她年轻的生命也走到了尽头。
可这一次,她不再是一颗一颗,而是两颗两颗地摘,为了把最后一颗吃进嘴中,她几乎喘不上气来。等到女看守进牢房来准备带她去进行第六次驱魔的时候,发现她已经为爱死在了床上,她的两只眼睛炯炯发光,皮肤像初生的婴儿一样。被剃得精光的头皮上,一缕缕的头发像冒泡泡一样涌出来,眼见着越长越长。
马尔克斯以谢尔娃“驱魔仪式”为焦点构筑剧情,背后实际上是白人宗教文化、拉丁美洲混血社群文化与黑非洲文化的文化冲突。文化冲突无处不在:本土文化认为死后头发会继续生长,而西方文化的立场显然不是;谢尔娃的侯爵父亲一直以来的放养方式让她同黑奴伙伴们关系颇为密切,因而沾染了让西方白人恐惧的某些黑非洲习俗,使得本就不喜欢女儿的带有印第安血统的混血母亲贝尔纳达更加不喜。谢尔娃知道母亲从来不喜欢父亲,也不喜欢自己,父亲对自己也算不上多亲密,在她看来,他们都是“外人”,而对待外人,她习惯于撒谎。而这些黑非洲的习俗,在教士们看来更是野蛮落后的象征,是魔鬼暗中潜伏的切入口。
“如果她幸运地活了下来,她将保留着头发直到结婚的那一天。”见证了谢尔娃早产的惊险一幕的管家德阿德文伽向神明许下誓愿。于是,谢尔娃的长发一直保留了下来——直到驱魔仪式的那一天。在这个休止符之后,头发继续生长……直到骸骨被发掘的那一天。
如果神父不曾降临在她的生活里,如果神父没有唤起突如其来的爱情,谢尔娃将继续戴着冰冷的面具艰难跋涉于孤独与压抑之中,将自己完全闭合,也不会梦见雪原,不会将葡萄一个一个挑出来……或许也不会陷入生命的崩溃。
神父的爱给了她黑暗中的希望,而不再是孤独一人;神父的出局却也将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
谢尔娃曾经问过父亲,是不是真的像歌里唱的那样,爱情能战胜一切。 “没错,”侯爵答道,“可你最好别信。”
爱不总是能战胜一切。但爱欲在某种意义上是无限的——梦中不断冒出的葡萄与不断生长的长发存在着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限。当然不是真正的无限,而是在一定限定条件下的无限,毕竟就连梦中的葡萄也总有最后一颗。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序列上,一旦被唤起,就会源源不断地显现出来,让人目眩神迷,忘乎所以,沉迷于一片深沉而汹涌的深渊。
哪怕被制裁,哪怕被磨灭,它终会在另一个地方默默生长出来。爱欲,是杀不尽的。一如那生长不息的长发。
一次次的告白。一次次的拥抱与接吻。一次次的投射。一次次的袒露心声。一如那无尽冒出新葡萄的葡萄串。
“当我停下来凝视自己,回望那条你带我走过的路时——”她背诵道,随后又淘气地问道: “接下来呢?”
“我到达了我的终点,因为我已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那个毁灭我、终结我的人。”他接了下去。
神父的生活也被这意外的激情所彻底改变。他早早地以惊人的宗教直觉预知到了这一切:那一场梦境,不断涌现的葡萄,映射的便是圣经故事里的五饼二鱼典故,也就是奇迹的代名词——“德劳拉心情激动,预感到某件重大的、无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开始步入他的人生。”无可挽回地投入到爱欲之中,无可挽回地失去原先的一切。
爱本身就是奇迹,哪怕它化身为魔鬼引诱人走向必然的毁灭也不能改变这一事实。
谢尔娃的母亲贝尔纳达,同样是爱欲的受害者。她与侯爵的结合完全出于家庭的授意,婚姻没有一丁点的爱情基础,却在男奴犹达斯身上找到了爱情,将其作为自己的情人,为他疯狂,为他丧失自我,在他死后依然不知疲倦地在男奴们中寻求着他的幻影,试图用欲望克服孤独,结果只能在情欲中彻底陷入迷失。
现代人狂热地迷恋着真爱神话,却同时保持着高度警惕,对理性的崇拜以及对疯狂的审慎态度将任何的狂热实践定义为不切实际的幻想,隐隐存在着一条红线——不能越界!疯癫被景观社会娱乐化了,它被赋予另一种涵义:不再具有存在息息相关的真理意味,而被置于文学性立场以供人观赏与享乐。爱欲的风险被指向了失控的可能性,事实上“失控”正如爱欲本身一样是不可消除的,它只能被限制、被私人化,只能被允许存在于二人世界的有限空间之内,而外溢的部分则被视为恐怖,在这方面我们与恪守成规的教士们殊途同归。
立场应当旗帜鲜明。人之为人,我们需要有更高的追求。与其站在习俗、教义与传统的立场上审判激情,不如站在理性、秩序、平衡的立场上质疑激情;与其站在理性、秩序与平衡的立场上质疑激情,不如站在超越、解放与启示的立场上批判激情。以为自己突破束缚寻求所谓爱情的神父,又何尝不是一种画地为牢呢?
与其说是爱情的魔鬼,不如说是激情的魔鬼。注定存在一种二分……一种是超越的爱,另一种则是世俗的爱。世俗的爱让恋人心跳加速,超越的爱让恋人重归安宁;世俗的爱让恋人无惧挑战,超越的爱让恋人清醒看待人生。
神父赋予少女的力量是争取自由的力量,而不是超越自由的力量。他没有让她从大梦中醒来,她也因此无法以更加真诚的姿态坦然面对这一切,只能在一次次的折磨中不甘挣扎、最终由于希望耗尽而屈辱地在梦中结束自己的生命。
但站在谢尔娃的立场上来说,在绝境之中能唤起一种魔鬼的力量来对抗其他魔鬼,并不完全是件坏事,至少它是属于主体本身的——如果不能成为圣徒,那就化身魔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