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岁那年初中毕业，月经也才刚来一年，妈妈却要把我抵给她债主做儿媳妇，这个债是她赌博欠下来的，那个债主儿子浑身斑白、见不得光，后面我才知道那叫白化病。

【15岁逃婚记】

那本来也是初三暑假后很平常的一天，我从灯泡场下班回到家，看见妈妈已经做好了一桌菜。不平常的是，他们今天没有先吃，而是在等我回来吃。往常爸妈都是带着弟弟先吃，等我从代工厂回来再吃他们留下的饭菜并洗碗的，今天特意等我确实让我有些匪夷所思。

“橦橦回来了！快吃饭了，等你半天了，今天做了你爱吃的红烧肉，你实在有些矮小，跟你弟弟没得比！”妈妈的话流露出的情感有些难猜，是关爱？我不敢想。毕竟从小到大，她嫌我晚回家都是对我破口大骂更多，关爱几乎从来不属于我。

爸爸给我盛了碗骨头汤，跟我妈对了几次眼神后，就不带一丝犹豫地开口了。

“初中你已经读完了，我们家收入也不高，你弟弟也慢慢大了以后要上大学的，高中你就不要读了，过几天你就去钟阿姨家工厂当主管”

我一惊，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和我妈。

那个钟阿姨就是我现在暑假期间每天都去串灯泡的加工厂，去她家做管理？这种小家庭式的代工厂需要什么管理？都是自家人验验货，再时不时查岗看有没有人偷懒。

“我去做管理？人家怎么会要我一个小女孩做管理，现在都是她自己在管！”我继续夹了块红烧肉进嘴里，等着他们说下去。

他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我爸示意我妈来说，他丢下碗筷去扶着我弟在门口大坪上骑自行车去了。

我妈抬眼看了我好几次，每次都慌忙而躲闪。以前她对我从来是要打要骂信手拈来，从没这样艰难过。

我看着她，知道事情不简单。

“我去年欠了钟阿姨6万块钱，本来是说好今年底还的，但她突然家里需要用钱，我跟你爸凑了凑只有2万块，还差4万实在没办法……”她又停下来看着我。

我不知所措，他们两个大人都拿不出4万，难不成指望我一个初中生？

“她给她儿子算了命，今年必须把婚结了，否则一辈子打光棍。”她又停下来瞄了瞄我。

我更加一头雾水，钟阿姨儿子在我们村出了名难讨老婆，浑身斑白，连眼睫毛都跟白猫毛一样，村里都叫他“白毛怪”，大家早默认他要一辈子打光棍的了。

“钟阿姨她儿子说了个对象，要40万彩礼，我们家欠她的6万也是要还回去凑彩礼的。但是呢，钟阿姨一家看你最近在她厂里串灯泡，手脚麻利，做事勤快……额……”

十五岁的我当然还是猜不到她到底想说什么，但也没有心思继续吃菜了。

“你钟阿姨听说你成绩也不好，我们也不想继续供你读书了……反正女孩子迟早要嫁人……你嫁给她儿子以后就在我们自己村……就在家里上班……我们村就他们家最有钱了……”

我如五雷轰顶，已经没办法继续听她接下来说什么了，眼前爸爸扶着弟弟骑车的画面越来越模糊，直到一片漆黑。

农村的夜晚是很宁静的，宁静到蟋蟀声蛙叫声此起彼伏比乐队合奏更有穿透力，声声入耳。

我愣是一夜无眠，第二天也不去灯泡厂串灯泡了，我需要开启自己的计划。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听到了爸妈在门口鬼鬼祟祟的动静，他们大概是怕我出逃。

昨晚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逃跑。这是最直接的办法，可是没两分钟我就推翻了这个想法，我能逃哪里去呢？逃出去之后会怎样呢？初中毕业，身无分文，没有周密的计划，下场可想而知。

我们村这几年有很多未成年女孩为了逃避被家人“卖”给婆家的命运陆续逃跑，从此再无音讯。

我不能像她们一样，出了狼窝，前途未卜，万一再入虎口怎么办？

我假装淡定地叫了声“爸、妈”，虽然这个称呼在昨晚已经彻底失去了感情色彩。

“今天钟阿姨就上门定亲，按她的意思，越快越好”我妈面露喜色，毫无昨晚的吞吐。

“今天就来？那按规矩爷爷奶奶、外婆不也得一起来吗？我记得去年堂姐定亲都是所有长辈都聚一起商议的。”如果外婆能来，我的计划可以成功一半。

“爷爷奶奶会来，外婆嘛……我们暂时还没告诉她，她前阵子刚去东莞你舅舅家，这大老远的就不回来了”我妈有些躲闪，她估计根本不敢跟我外婆说。

外婆虽然也重男轻女，但她不会随意将女儿“卖”掉抵债，而且坚持认为女孩也要读书以后才不会那么命苦，如果她知道我妈妈把我“卖”给那个白毛怪的话一定会骂死她。我现在只有争取到她出面才能解决困境，至于爷爷奶奶……算了吧，他们比爸妈更吸血鬼。

“今年过完年时外婆跟我说，等我中考结束给我一个大红包，去年她给中考结束的表姐就包了9999块。”我想试探下妈妈的贪婪。

“你哪里能跟你表姐比啊，她是孙女，你是外孙，你有一千块就不错了，等你嫁给钟阿姨家，她家可不缺你这一万块。”爸爸把话接过去，我无比厌恶这种话。

“等钟阿姨今天上门把你们的事定下来，办正酒的时候我会告诉你外婆，舅舅有空肯定会带她一起回来的。”我妈不再看着我说话，没有说不得我显然让她放松了警惕。

我看着门口已经学会骑车的弟弟，他嘴里叼着棒棒糖，在坪前蹬着半轮转圈圈。棒棒糖是爸爸单独买给他吃的，常年有一大包放在橱柜顶上，我从小时候偷拿了一根把他惹哭接着被爸妈扯着头发暴揍后就再也不吃了，味道太苦。

钟阿姨很快上门了，带着她三十多岁在附近村里“滞销”的儿子。爷爷奶奶也参与了谈判，他们谈判的重点是彩礼。

从他们言谈中，我才知道，原来妈妈口中钟阿姨家原本看上的儿媳妇是隔壁村死了老公的寡妇，最重要的是那个寡妇肚子里带着孩子嫁，据说肚子尖尖保准是儿子，这一点钟阿姨最是满意，因为她不想“白毛”儿子生出“白毛”孙子，那又得被笑话好几十年。所以在村里普遍彩礼才七八万的时候，钟阿姨一口气出40万高价，可是等钟阿姨带儿子上门时，人家看见就反悔了，说一百万都不嫁，看到都会做噩梦，别说睡一起了。

他们愿意给到我们家的彩礼是10万，抵掉我妈欠她的6万，只给4万。我奶奶第一个不同意，说我好好一个姑娘嫁给你家白毛佬，起码到手10万，否则免谈。

“你是怕你老婆子得不到钱吧，春巧是实打实欠了我6万的，整个村现在最高的彩礼也才8.2万，是娶得大学生，你家陈橦初中毕业，又矮又小，要啥没啥，除开欠款6万我还给你家10万的话，那不是16万，这是天价啦！！”钟阿姨嗓门比天高，语气里满满的讽刺。

奶奶毫不退让，“没有16万免谈，你去别的地方娶，我橦橦还有别的对象，人家给足16万”。

“对，陆大喜家当兵的儿子已经回家了，正在说亲，愿意出双倍行情价娶亲。”爷爷附和着，爸妈则露出一丝得意的神情，仿佛以我为傲。

“那你们家陈橦真是好命，嫁得方圆百里最高价，只是那陆大喜的儿子听说在部队伤了腰椎，这辈子都要在轮椅上度过啊，这陈橦嫁他不比嫁我儿子好过啊。”钟阿姨语气里满是讽刺，于我如五雷轰顶。

“轮椅上又怎样？国家养着他，吃公粮的一辈子饿不到。”我妈补充道。

那白毛佬这时大概有些担心婚事又告吹，于是扯扯他妈的衣服，钟阿姨拍拍他的手给了他一个眼色，继而又道:“我们也不说什么了，16万就16万，除开欠款6万，今天先付5万，剩下5万等过门前给清，怎样？”

“今天一次给清，不然免谈。”爸爸无比硬气。

“干脆把欠我的6万还我先，今天还清！要不是同村，陈橦又在我厂里帮工，我都没那么好讲话，还给你先付5万。”钟阿姨有掀桌的气势，果然是村里出名的霸气又有钱的寡妇。

我妈明显慌了，他们四个相互使了个眼色，转而看向我:“橦橦，你的意思呢？”

我冷笑一声:“我的意思重要吗？”

事情敲定，一周后办酒。出门时，白毛佬在钟阿姨连拉带拽下频频回头看我。

我记得舅舅东莞家的电话，但整个村里只有两家人有电话，一个是村口德叔家，一个就是钟阿姨家。

我目前需要跟外婆联系上，并且带着钱离开村里。但爸妈明显是有意识地在家看着我，就怕我逃跑。

爷爷奶奶也时不时在家里盯着我，按照我们村风俗，我“出嫁”他们也能得一笔钱，但他们话里的意思是，得多少钱都是亏的，养女儿就是赔钱买卖。

有记忆以来，家里所有人似乎都在把我当外人对待，总说女孩子迟早都是别人家的人，衣服捡别人不要的穿，学费总是一拖再拖，总之要花钱时就总觉得女孩多余。相反，干家务干农活时女孩就要多干些了，不趁着现在压榨，以后结婚了就使唤不到。

整个村里弥漫着重男轻女的气息，许多女同学也在这样的封建思想下逐渐被同化，不自觉认可了自己作为女性的劣等性。

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这样的，有很多父母将女儿捧在手心，视她如珠如宝，比如我舅舅舅妈的女儿，我的表妹陆琪，在我有限的视野里，她就是公主一般的存在。

陆琪从小得舅舅舅妈偏爱，上最好的学校，穿最漂亮的衣服，买最喜欢的玩具，不用因为是女孩而要包揽家务，不用因为是女孩而被当成外人养大，也不用因为是女孩而时刻担心被父母拒交学费拉去打工或嫁人。

……

弟弟陈橡骑着单车撞向我，将我从旧回忆里拉回，还霸道地怪我挡住了他的路。我左脚被压疼，但也不想跟他计较，如果在家里与他争执，被打骂的必然是我。我早就适应了这些规则。

“妈，我去钟阿姨家结下上个月的工资！”我得赶紧联系上外婆。

“你不用去了，工资我回头帮你去要，正好留着给你弟交学杂费了，你就在家好好休息休息。”她穿着围裙从厨房走出，爸爸也闻声从房里出来，对我道:“你这几天不要出门，过几天就嫁人了，到处走容易惹闲话。”

我就这样好几天都没有离开自己家院子，确切地说是一家人都没离开院子。期间，钟阿姨带着她儿子来过几次，都是与我爸妈沟通嫁娶的规矩，虽然我是未成年不宜大办，但她儿子三十好几能成婚她也算解决了家里头等大事，每次见她都是满脸的春风得意。

她是村里出了名的能干，据说三十不到就守寡，公婆多次想赶她改嫁，但她放话“除非带着两个儿子一起嫁，否则我烂都要烂在你老张家！”带着两个儿子改嫁，想想也知道不可能。

白毛佬姓张，从小因为被同学嘲笑，初中没读完就不肯去学校了，天天窝在家里，后面相亲相了几十个都被嫌，亲也不去相了。听说他还有个正常的弟弟，非常能干，大专毕业后就在省城开了饲料厂，赚了不少钱，想接妈妈去省城，钟阿姨不肯，跟别人说小儿子有出息可以靠自己了，但大儿子命苦（指有白化病)，她还得继续帮衬他才行。

村里有许多老一辈的母亲对待子女嫌贫爱富，但钟阿姨居然有这样帮扶弱子的思想，我确实对她有了几分喜欢。

如果我没能联系上外婆，让她回来解救我，可能我就要利用钟阿姨对儿子的爱护来帮自己脱身了。

“你弟呢？让他去村口小卖店买袋盐”我妈从厨房里出来，我知道我弟跟他小伙伴去抓知了去了，这是我绝佳的机会。

“我去吧，现在哪里找得到他！”说着也不管她迟不迟疑就自己出去了。

我一路奔跑向村口，紧紧握着这几天随时放口袋里的钱，一到店立马抽出一叠散票，“我要打个电话！”

然而，或许上天都要逼我自己解救自己，我持续播了五次，电话那头始终没有音讯。

我还想继续试，但爸爸这时候骑着单车赶来了，看见我之后他明显变得不再慌乱，买了盐就扯上我回了家。

我知道接下来只能靠我自己了。

约定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钟阿姨带着白毛佬和几个同族叔伯来家里，商量“万紫千红”的现金彩礼，以及绕村的路线和时辰。

算好吉时，我往裙子上泼了半盆红色颜料，将头发狠狠散开，嘴里咿咿呀呀叫着我自己也听不懂的话语，拿着砍肉的菜刀冲了出去……

他们先听到我的怪叫都在错愕几秒后立马惊散开，我举起大刀对着白毛佬砍去，他跑我追，满屋子鸡鸭乱飞……

最后，这桩喜事自然告吹，我陈橦突然发疯砍人的事也在全村也迅速传开。

而我，被爸妈拿棒槌打得几天下不了床，疼是疼的，可我知道，我还活着，并且拥有自由，这就是极好的。

在爸妈被逼着退回已支付的5万彩礼后，钟阿姨下了最后通牒，月底必须把欠她的6万块还清，否则别怪她让我们有家不敢回。

爷爷奶奶除了骂爸妈不争气，丢了他们老陈家的见面，一分钱没有拿出来填坑。我知道，这时候，我妈肯定要去找我舅舅了。

我们一家人大包小包地坐上了去往东莞的绿皮火车，在天色全黑时来到舅舅的家里。舅妈看出我们的来意，满脸不悦，但依然客套地招呼我们吃晚饭。

晚饭还没吃完，爸妈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他们拙劣的表演，用各种靠谱的理由来为自己赌博欠债开脱，甚至说对方说再不还钱就要把我抓去卖到山里去，丝毫不提他们拿我抵债失败的事，见我一声不吭，他们的剧情更加离谱。舅舅舅妈只是静静听着，不打断不拆穿。

我匆匆吃完下桌，去追暑假热播的《还珠格格》，等外婆也下了桌再悄悄抱住她，眼泪早就止不住流了一脸。

外婆吓了一跳，忙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喊着“外婆，我不想读书了，让我在这边打工吧”

外婆和舅舅都知道爸妈好赌的事，一向很心疼我们姐弟。她看了看桌上绘声绘色表演的我的父母-她的女儿女婿，无奈地将我搂在怀里。

……

最后，舅舅借了爸妈五万块钱，让他们赶紧把债还了，以后不准再赌博，要好好工作给孩子一个像样的家。

外婆坚决将我留在身边，舅妈稍有微词，但舅舅做主答应下来。我父母自然欣喜若狂，他们做梦都想将我这个包袱甩掉，上次将我“卖”人失败后，对我更是深恶痛绝。

他们绝对想不到，彼时在他们眼里一无是处的我，十年后会拥有自己的公司，并且靠自己坐拥千万资产。

【青春求学记】

我叫陈橦，从15岁初中毕业后，我就要寄住在舅舅家中完成学业。说是寄住，其实就是寄养，因为我所有的生活费、学费都是舅舅舅妈在承担，我的父母不闻不问。所以从那一年开始，我暗暗发誓，与陈家再无恩情可言。

舅舅舅妈很早就经营一家传统广告公司，那时候正值东莞经济腾飞时期，舅舅带着四五个徒弟，每天白天去安装广告，晚上在店里绘图，收入在亲戚当中非常可观。所以他们早早就在东莞定居，表弟陆涛表妹陆琪过着衣食无忧的日子。

我去舅舅家开始读高中时。他们已经定居东莞十余年。公司业务开始萎缩，但生活虽不富裕也相对稳定。

舅舅舅妈对我也很好，不但到处找能接收外地人口的高中让我完成学业，但凡陆涛陆琪拥有的东西，我都有一份，我内心万分感恩。

在舅舅舅妈家寄养的几年，我除了上学，回到家都自觉地承担起所有的家务，晚上也帮忙在店里绘图，有时候请的设计请假不在岗时，店里的设计图都是我在做，PS、ＣＤＲ、ＡＩ等绘图软件我比舅舅都用得熟。

陆琪陆涛是龙凤胎，他们比我小３岁，成绩一直普普通通，我上学之余还会尽量抽出时间给他们辅导功课。虽然陆涛贪玩成绩一直没长进，但陆琪在我的辅导下，功课一路提升到了年级中上水平，舅妈对我越发喜欢。

看着舅妈对陆琪陆涛与生俱来的亲昵，我偶尔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但每次随之而来的都是负面的情绪。记忆太过难堪，有时是跟妈妈要５块钱练习册费被骂得狗血淋头，有时是弟弟玩得太晚还没回家他们急得打我说我做姐姐的不关心弟弟，有时是在河里洗衣服一没留意衣服被河水冲走她揪着我的耳朵骂我败家精。。。。。。

每次想起这些，再看到舅妈对子女温柔的关爱，我都会急匆匆收起负面情绪，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学习上。

我的成绩在学校是前１０名，但这还不够，因为我所在的学校是当地生源比较差的学校，都是外来务工人员的孩子，家庭教育上比较缺失，师资也差很多，所以整体教学水平相对落后，前１００名可以稳上１Ａ线，每年只有几个被９８５院校录取，所以我不能因为在前几名就骄傲自满，我们学校的前几名放到名校东华中学来比，估计顶多中上。

因为小学初中是在老家读，这边教材不同，所以总体基础差，我高中文理分科时选了文科，因为文科靠记忆力和勤奋可以弥补很多基础薄弱项。

等到高三时，我晚上不再回店里绘图，而是坚持在学校上自习，把高一高二所有知识全部消化完之后，再冲击热点难点，这样一来，高三一模二模我将名次冲到前全校前五。

接着好几个月，每月一模，成绩排名几乎稳稳当当，我想提分万分艰难。

高考前，我父母带着弟弟来舅舅家，说是看我。

这几年他们一直在福建打工，弟弟陈橡留在老家上学，最近两年上初中据说学坏了死活不肯读书，天天跟着狐朋狗友逃课泡网吧。

他们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陈橡一头非主流头发几乎盖住了一双眼睛，反正眉毛是遮得严严实实不成样子。他也不喊我姐，倒是对桌上的水果零食目不转睛。

“橦橦变化好大呀，这几年怎么高了这样多，还白净了好多，越来越漂亮了，看样子读书一点也不辛苦呀！”妈妈毫不尴尬地说着我，言语像是在夸别人家孩子，仿佛我从来不曾是她女儿。

外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舅舅最大，接着就是我妈和小姨，但外婆最爱舅舅，有传统女性里重男轻女的原因，也有我妈和小姨不争气的原因。

外婆在他们村里也是出名的能干，外公很早就去世，那时候舅舅才十几岁，她硬是一个人靠养猪养鱼打零工赚的小钱供养三兄妹读完了初中，最后一视同仁全部去当学徒。舅舅跟着一个远亲做装修，我妈和小姨跟同村裁缝学做裁剪，大家各自谋生。

舅舅一路稳扎稳打，做装修积攒了好些钱，后面看建筑行业迅速繁荣，许多装修门店如雨后春笋迅速涌现，萌生了做广告招牌的想法，于是一边接装修的活儿，一边学做广告装修。大概九几年的时候，他终于开了自己的广告公司门店，专做房地产行业门面装修。

靠着他踏实肯干的品性，接触的很多装修店老板都将门面安装交给他，这个行业本身就是涉及面广，所以人际关系也形成一张大网，服务好一个客户，他再给你介绍下一个客户，生意越做越大，他很快就在东莞买了一栋大房子，把外婆舅妈和牙牙学语的陆琪陆涛接了过来。

因为舅舅的努力，外婆晚年的日子很是舒适。但即使已经这么舒适了，她依然忘不了两个女儿的糟心事儿。

两姐妹学完裁剪后就去广东打工了，都很快地就谈了对象，一个比一个找得远，外婆很强势，坚决不允许远嫁。

我妈在外婆和舅舅的介入下，跟男友断了联系，最后找了邻村的我爸结婚。但两人竟然一起迷上了赌博，麻将、纸牌、六合彩，赶上警察抓赌，经常被关进班房，外婆深恶痛绝。

而小姨比我妈的反叛更加彻底，竟连续两年不回家，直接无名无分地跟着那男人，在孩子都一岁后才一个人带着孩子回了家。看着年幼的表弟，想着事已至此，看着我妈不远嫁也不见得过得好，不得不接受了一切。

外婆经常跟她的老伙伴说，幸好有个儿子，不然靠那两个不孝的女儿，现在估计都饿死街头了。

小姨过得不好，据说在很偏远的内省山区，听说在我小时候曾回来过几次，但我几乎没什么印象。

至于我妈……

如今她就在我眼前，却几乎与不熟悉的亲戚无异。尚且年轻的我，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住她这波话。

还是舅妈解了我的尴尬，“橦橦本来就漂亮，读书又特别努力，成绩呀特别好，还帮着我收拾家里，陆琪陆涛是一点都比不上她。”

舅妈给我使个眼色，我进厨房去帮外婆准备晚饭，很快舅妈也跟着进来了。

外婆让我多陪陪爸妈，他们这次难得知道你要高考特意来看看你，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只得一言不发地清理厨房灶台。

舅妈拍拍我的背，“没关系，他们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了，也不用想太多，高考在即，专心复习才是大事，我还等着送你上中大呢！”

我将菜端出厨房，正好听到舅舅问他们“这次又欠了多少？！”

原来又是来借钱的，根本不是来看我！

说是借，三万五万的也从来不还，事后只当没这回事儿。外婆早就让舅舅不要管她，但舅舅总是念及手足之情。只是这一次舅舅拒绝了，理由是我。

“橦橦马上高考了，她最近每天复习到半夜，不到凌晨不睡觉，我以为你们这次是真心来看她的，没想到你们做父母的竟然这么心狠，一句关心没有，我真是替橦橦寒心啊。”

“哥，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本来打工存了一些钱，但是辛辛苦苦踩电车哪有打麻将来钱快啊，本来我都挣到十来万准备收手了，谁知道被人一激，又打了几把，全给输回去了，下次我肯定见好就收”

“你哪次不是这么说的？这次无论如何我不会再给你们钱了，橦橦这几年一直养在我这儿，我也不跟你们计较，橦橦懂事，她以后长大了总会孝顺我，不像你们。。。。。唉！橦橦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爸妈！”

舅舅深恶痛绝，爸妈却像找到了他的痛点，赶忙说道：“哥，橦橦以后就是你亲闺女了，她以后嫁人的彩礼全部归你怎样？你这次就再借我三万，陈橡现在不肯读书，被学校无限期休学，我得回去给他换个学校。哥，陈橡也是你亲外甥，你不能不管他呀“

我妈又声泪俱下地打起了亲情牌，而我爸一言不发，静静地等着舅舅最终的妥协。

最后，舅舅再一次“借”给妈妈三万，第二天一早他们一家三口就急匆匆回了老家。

那天晚上，妈妈还跑进我房间给我塞了200块，说是让我买条裙子穿，那么漂亮的女孩子就应该穿漂亮裙子。

我冷漠又疏离地看着她，让她把钱拿回去，还能多堵两把呢！

她恨恨地瞪我一眼，仿佛过去十几年抛弃、打骂、漠不关心、一心剥削的那个人是我。

而我，从15岁离家那一次，就再也不会对家里抱有任何恻隐之心。

他们来一次，我便更加疏远一分，直到这份陌生与疏离将该死的血缘彻底打趴。

……

接下来的时间，我投入一百分的精力去备战高考，结果高考分数出人意料的高。

在这个分数基础上，中山大学向我伸出橄榄枝，只要我选择他们，所有王牌专业任我挑。

但我最终选择了北京一所985，因为我已经有了自己的职业方向，北京是最优的选择。

外婆在老家和这边都增加了十二分的得意，她的外孙女实在太有出息了，名校抢着要，随她挑！舅妈一个劲地夸舅舅有眼光，这样的外甥女养十个她都愿意。

但爸妈明显不开心，他们开始反悔前段时间跟舅舅说的我彩礼归舅舅的话了，在他们眼里，考上名校的我，彩礼怎么也得几十上百万，而这些用来抵消舅舅一次次欠的债绰绰有余。

于是在我入学前，他们又上门来“借钱”了。

舅舅舅妈这次严词拒绝了他们提出的要钱要求，“从前一次次地给你们钱，一是作为父母兄嫂，希望力所能及地帮你们，期待你们翻然悔悟还掉赌债重新开始。二是看在你们是橦橦亲生父母的面，不想橦橦在这个家里住着心里难堪。但你们实在是太不争气了，你们今天开始，再也不要出现在我家。”

我恰巧从图书馆回家，淋了一身的雨，湿哒哒站在在门外听到这些，一股热浪从胸中翻涌至眼下。

最该爱我护我之人，无视我打骂我甚至抛弃我，而舅舅舅妈他们却能为我内心不起眼的自尊而一次次付出精力与钱财，到底谁亲谁疏我再清楚不过。

我将门推开，舅舅舅妈一时错愕，我对他们笑笑，而后笃定地看着父母，这是我十几年来第一次长久笃定地直视他们。

相比三年前，他们一点老去的痕迹都没有，除了还不出的赌债，估计也没有太多别的忧愁。

相比一下，舅舅舅妈却老了很多，与东莞经济一起飞速发展得还有东莞的物价，而舅舅舅妈经营的广告公司因为竞争越来越大这几年业务缩水，但他们依然苦苦为外婆和我们三个孩子撑起一片生活的蓝天，生活的辛劳让他们鬓边长出了白发，舅妈身上的红裙子已经有些褪色但已然是她这几年穿得最体面的衣服。

在这样的生活压力下，他们依然在父母一次次来家里耍无赖时，为我可怜的自尊心买单。

我握紧拳头，这一次，该彻底结束了。

“爸，妈，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们爸妈了，请你们给自己留点体面以后再也不要出现在这里了。”

“舅舅才养你三年，你就不要爸妈啦，你个没良心的白眼狼，赔钱货，我们养你十几年，你来舅舅家过三年好日子就想把我们都甩啦？没门儿！”

这个所谓的父亲一开口，不比母亲的话收敛，只是我再也不会有难堪的情绪了，太习惯了，习惯到麻木。

我转身回房间拿出这三年的账本丢到父母手中，这里整理了有记忆以来他们为我花的所有钱，以及我在舅舅舅妈家花的钱，还有他们一次次来舅舅家借去还赌债的钱……每一次我都静静地听着、想着，记在心里，记在本子里，为的就是在这一天到来时跟他们清清楚楚地算笔账。

父母翻看着，终究没有看下去，把本子用力丢了回来，“考上大学就出息了，尾巴翘上天了，敢跟老子算账？！”

我接住本子，不用翻，也了然于心，父母用在我身上的钱直到初中毕业共3937.3，高中三年，舅舅舅妈花在我身上的钱16000多，舅舅家的吃穿没算，但绝对抵过在父母家的15年。

高中三年，父母来舅舅家以各种理由借钱4次，共计11万块。

“这个账你们大概也不好意思算，那我告诉你我记忆中的你们是什么样子！”

“橦橦……”舅舅舅妈想要拦着我，但我今天必须说清楚，为他们，也为我自己。

“上一年级时，学杂费90块，奶奶因为嫌学费贵给我改报了幼儿园（学前班），因为学费才35块，后面奶奶跟妈妈你大吵一架，最后你们把家里不和的原因归结到不该供我上学，从此天天骂我扫把星、败家精……”

“最后是在校长和老师一次次上门调解后，我得以成功入读村小学，幼儿园退学费。”

“二年级因为不小心丢了作业本，老师让重买，只要3毛钱，妈妈你在家门口把我打了一顿，鼻血都打出来了，爸爸视若无睹，最后在同族大伯的劝说下妈妈才停了手，给了我3毛去买作业本。那天妈妈打牌输了钱拿我撒气。”

……

“五年级因为在河里洗衣服丢了衣服，妈妈直接把我推河里，我挣扎着起来，你又把我摁下去，最后被一起洗衣服的阿婆拉扯开，我才没有被淹死。”

“小学考试我考了全镇第一，大家都来说可惜是个闺女，不然一定要送去县城实验读初中，女孩子就认命些，在镇上上就行了。其实他们都不知道，前一个晚上，爸妈你们还决定带我去打零工。”

“也是命中注定，开学前几天爸爸买六合彩中了几百块钱，初中学费才一百多。加上怕村里看笑话，你们送我上了初中。”

……

“初中三年，你们更加烂赌成性，家境越来越差，我每年暑假都要去钟阿姨厂里做手工，钱我一分没拿过，都被你们拿去赌。”

“初中毕业，我已经被县一中录取进了重点班，可你们压根不打算让我上，还让我嫁给钟阿姨家得白化病的儿子，替你们抵消赌债。”

“我靠着装疯砍人才躲过未成年被卖的命运，却被你们打得半个月下不来床，最后在舅舅家寄养三年……”

说到这儿，我忍不住哽咽，舅舅舅妈眉头拧紧。

“这三年，我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家都像我们家那样鸡飞狗跳，原来不是所有父母都像你们那样残忍自私，原来不是所有女孩子都像我这样被骂赔钱货……”

“橦橦别说了……”舅妈上前抱紧我，外面的雨下得更大。

我挣开怀抱，继续盯着父亲母亲把话说下去，他们只怔怔地看着我，忽而低头将眼神躲避开来，低声一句“我们生了你……”

“你们生了我？然后给我这么不堪的童年，让我差点以为所有的人生都是这么腐烂恶臭的，所以我还要感恩戴德？我谢谢你们生了我！”

“谢谢你们让我从此不再害怕任何苦难，谢谢你们让我愈加坚韧”

“但我不会感恩，也不会孝顺你们，在我心里，舅舅舅妈才是我的父母，我要感恩戴德的永远是他们”

我看向舅舅舅妈，他们眼里已经蓄满了泪水，舅妈实在憋不住，开始抱着我嚎啕大哭。

外婆其实早就半聋，所以平常也对这些事睁只眼闭只眼，对儿女她早已完成所有使命，剩下的爱都是给孙辈的。我以前不曾说过家里受的苦，虽然她知道我过得不容易，却不知这么不容易。

她冲上来把爸爸妈妈往门外推，“造孽啊你们这哪里是人，简直是畜生，做父母的居然这样祸害孩子”。

说到激动处，她狠狠地捶打着我妈的辈，险些自己站不稳，舅舅舅妈赶紧去扶她。

……

我忘了那一个晚上最终是怎么结束的，只记得父母没有像以前来一样睡一个晚上再回老家，而是当晚就离去了，谁跟谁说了什么我一概想不起来。

我说完所有话后，整个脑子里都在回忆、筛选、清除,我努力重塑自己的记忆，发现无论怎样拼凑都找不到一丝感恩原生家庭的印迹。

也罢，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我申请了大学生助学贷款，舅舅说他可以继续供我，没必要去贷款，搞得自己上学都有压力。我万分感激，但也表明从此之后必须自食其力。

上天实在待我不薄，如果没有舅舅舅妈，我可能再没有重启人生的可能，会一辈子烂在那个落后的家庭里。

但我既然有此幸运，就是上天对我的指引，叫我不必自暴自弃，叫我必要自力更生。

那一年，我北上求学。带着全新的自己，背负着舅舅舅妈的爱，放下了原生家庭的痛，去经历属于我的酸甜苦辣。

我知道，该走的路一段都少不了，我必当努力、勇敢、顽强地向前，像一棵野草肆意野蛮地在旷野生长，生生不息。

2024年4月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