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肉包里的烟火气

现在的包子铺的包子什么馅儿都有,鲜肉、香菇菜、荠菜肉、梅干菜、黑洋酥、香辣粉丝、豆沙、老坛酸菜、黑芝麻、奶黄。唯独没有牛肉包。

第一次从小区门口的馒头铺路过,看着五花八门的馅儿包,乜了眼盯着墙壁上的菜单找了许久,没有牛肉包。嘴巴一张一翕,想问问老板有没有牛肉包?话到嘴边又滚了下去,已被上早班的人群挤到了人群外围,眼见着手脚麻利的店员微蹙着眉,一边给顾客捡包子,一边念念叨叨地算账。我捏着找零的几枚硬币,问询的声音淹没在鼎沸的唱价收钱烟火声中。

下午下班回家路过馒头铺,一老一少穿着橘红色工作衫的男子正在洗刷蒸屉,我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地问:“有牛肉包吗?”

“没有。有牛肉饼。”少年指了指放在案板旁的玻璃罩。顺着他的手指,一个类似烤箱的容器里,安静地躺着一排排黄油炸过的圆饼子,像整齐的士兵,等待检阅,干练统一却独独没有灵魂。

“没有牛肉包吗?为什么不做牛肉包呢?”我不死心,总觉得牛肉大包里醉人的油脂和独特的豉香,一定会有很多拥擘。小时候,街口瑾奶奶的牛肉大包,是小镇里人人提起就会口舌生津的美食,多年后在异乡,再没吃到过皮薄汁多肉糜的牛肉馅包子了。

他摇摇头,执拗地指了指在案几旁蔫儿了大半的牛肉饼,不再言语。我失落地垂丧着头往回走,想起了瑾奶奶紫红色的圆盘儿脸上深深浅浅的褶子,和利成爷爷在烟火气背后攒成一团花的笑眯眯的眼睛。

小时候上学,出了家门,右转,沿着街走到尽头,是个丁字路;直丁字路左拐是个公园,颇热闹;将到丁字路口处,有一个小巷子,就像家里门背后的小花园似得,安静。瑾奶奶的包子铺就在这个巷子里,从我记事起,她就一直在那里。

这条街的人一整天都在吃瑾奶奶家的包子:清晨,刚忙完夜班回家补觉的工人 、太阳露了半张脸时,就蜂拥着一水儿的白衬衫、蓝裤子的小学生和穿着灰黑色工作服的卷烟厂职工,中午是附近建筑工地的工人,下午是水果店的老板、超市里的收银员、晚上出来遛弯的居民和放学路过的孩子。最吓人的是清晨,一群上学的小学生嗡嗡地杀过来,看见瑾奶奶的竹篾蒸笼——上面蒸腾地仙气缭绕、顶上的水珠子滚着竹篾边一滴滴往下趟——犹如见了亲外婆。有时候,小学老师要回来买,买完就和学生一起站着吃,烫地舌头直打哆嗦,一边喘一边说:

“你们上课要有吃牛肉包的心就好了。”然后换了个手拿包子,另一只手在空气中甩两下,仿佛热气才从指颠儿上散去。

瑾奶奶油腻腻的案几旁,是蜂窝煤炉子撑起的四层竹篾蒸笼,有成人环抱那么大,案几是木头的,有些年头了,桌角都变成弧形,案几上贴着薄薄一层白色铝皮,被瑾奶奶擦地锃亮,清晨迎着太阳,泛着生机勃勃地白光。

瑾奶奶总站在高高叠起、烟雾缭绕的竹篾蒸屉后,松松垮垮,围着半截已被油污滚染、看不出鼻眼的白围裙。有一次天蒙蒙亮,马路上除了扫着遍地落叶的刷刷声,路口看不到一个人。一个戴金丝眼镜的年轻男人从路口拐过来走到蒸屉前,眼镜上了一层水汽。

他一边从西服口袋里掏钱包,一面说:“两个牛肉包,一碗稀饭。”瑾奶奶听到声儿,原先混沌的双眼顿时瞪地清亮亮的,双手在围裙上来回背了两下,拿起案几上两块湿哒哒的抹布,侧了个身抱起锅盖大小的蒸笼,往案几上一墫,转手把顶上的蒸笼盖放到剩下露在外面的蒸屉上,盖住了四下逸散的肉香。

细细密密地白烟像刚被放出囚狱,疯狂地四下散去,扑面而来的白面皮儿蘸了肉汁的绵香,让金丝眼镜男深深吸了口气,念念叨叨“就是这个味儿。”

瑾奶奶抬眼瞧了瞧他,才看出他是几年前出国留学的隔壁街修鞋匠老丁的儿子,阿坤。瑾奶奶右手在案几边的一沓塑料袋上扯下一个,在袋口用指头搓了搓,反套在右手上,笑眯眯地给捡了两个大白面花花,抖落两下,拎起来递过去。

“几时回来的?是来吃牛肉包的?还是来瞧奶奶的?”

“瞧奶奶的。昨儿夜里回的,奶奶已经收摊儿了,只能等到一早就爬起来,吃第一屉包子。”颠了一下手里的包子,蹲在路边,咬了一大口。

嘴角流下一缕油,慢慢爬到下巴根儿,手掌大的肉包软绵绵卧在他手上,咬过的切口蜷起来,肉馅儿里的清油游走在面团里,晃来晃去。

肉糜与面团之间的那一层薄薄的面团儿是最好吃的,肉汁儿与包子皮儿的奇妙交织、浑然不腻轻柔干,细细嚼着,透出丝丝甜意儿。皮儿吃到一半了,轻轻咬下一口带着辣椒面儿的肉心,舌头立马就活了,被辣的。再慢慢嚼,细细咽,滑而不腻,口腹满香,咕咚一口吞下,满满的幸福感。

瑾奶奶眯缝着两只笑眼,慈爱地看着阿坤吃牛肉包。嘴角噙着笑,鼻翼边的法令纹也活泛起来。看了一会儿,转身从旁边的红色塑料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蒸屉下的锅里,发出“嘶嘶嘶”的声音,慢慢平静下来。

我们小镇的孩子,吃着牛肉包长大,即便去外省求学,隔一段时间也准会悄摸儿回来,赶最晚的火车,哐当哐当在车轮上囫囵一夜,踩着清晨的日光来巷口吃一口牛肉包,一晚上的辛劳也就随着薄雾散去了。

其实牛肉包的香软甜暖不是瑾奶奶这巷子里最美味的,倒是用塑料盆儿装起来的自制糖蒜和腌萝卜干,是拌着肉包喝稀饭的独家秘诀。糖蒜上口有点呛辣,是川中地区喜欢的那种呛味儿,冲鼻子;后味有点甜,味道拉地老长,舌口生津的那种,咬下去,酸酸甜甜带点辣,舌头都要打哆嗦了,却舍不得放下。腌萝卜干咬起来嘎嘣嘎嘣脆响,弥补了牛肉包面皮儿的松软,后槽牙来回磨搓着,将萝卜干里的咸鲜味榨地干干净净。

有不吃肉包的素食主义者,也来买。“多给我点糖蒜和腌萝卜干!”买了,出巷子,牛肉包给小孩子吃,吃得油汪汪满嘴都是,自己捧了一小碗糖酸萝卜干,回去拌上稀饭,配上一点黄酒,吃得优哉游哉。

瑾奶奶闲坐在那里等生意时,愿意跟人聊天。说包子皮儿时她擀的,包子馅儿是她揉的,而糖蒜和腌萝卜干儿,确实她们家老头子的拿手菜。瑾奶奶嘴上对利成爷爷呼来喝去的,却常常背地里聊天,三句话离不开她们家老头子。

“近来放价涨的厉害呢。”“是啊,以前就说把老房子早点卖了买个新的,我家老头子就是不让,现在好了,旧的卖不掉,新的买不起。”

“最近天气真热,阿婆你早点收摊吧。”“不能列。收了这么早,回家正好是老头子看戏曲的时间,回去了他也不理我,还不如在这里多唠唠。”

“这两天堵车堵得厉害,从市里回来要个把小时。”“不是的是什么?前两天让他去市里给我买双鞋,他晃了一下午不知道回来。说是堵车堵死了。谁知道是不是又在哪棵树下下象棋咧。”

冬天来了,瑾奶奶耷拉着头,连发髻都梳地松松垮垮,靠着墙做生意,看见人来就起身,揭开蒸屉,热腾腾熏了一脸肉汁香,边拣包子,把头伸向另一边“阿嚏”,一边赶忙说“对不起”。递过去的包子用两层塑料袋装着,生怕自己的手碰到。

大家都关心,让瑾奶奶多注意身体。超市里收银的小姑娘下班就把瑾奶奶剩下的包子都买了,说:“奶奶,你回去吧,天儿怪冷的。”瑾奶奶嗫嚅了两句,又打起了喷嚏。

终于,还是没有抵住病魔。瑾奶奶病倒了。有几天,我去买牛肉包,都是利成爷爷在那里看店。他支了个小摊儿,上面用一张纸盒子垫着,铺了一张牛皮纸做的象棋盘,跟对面的老大爷在“将军”。

利成爷爷是个棋迷,只要下起象棋来,就不管不顾了。那几天,买牛肉包的一堆人站在利成爷爷身后,看他大杀四方,一局毕了,他站起来大喝一声:“我的包子。”

好在是我们站在身后的人眼见了蒸锅里的水已经泛白气儿了,学瑾奶奶一样舀了两勺进去,跐溜跐溜的水声,竟也没惊醒沉溺棋局的利成爷爷。他转身看了看圆不溜秋地小白包子,可能还差了点火候,他跟棋友又支了一局。

我们无奈地站在他们身后,等着利成爷爷大杀四方。

老爷爷坐镇那几天,收摊儿比以往都晚。倒不是生意差,有时候是下棋下地暗了,有时候是大家都好奇,想跟利成爷爷多说说话。把牛肉包子递过去时,总嘱咐两句:“趁热吃,不然冷地快。”然后往白袋儿里面舀了两大勺腌萝卜干。

出太阳了,瑾奶奶又回来了。她戴了一顶帽子,围了好几圈未尽,裹得严严实实,坐在那里,像个雕像。一边看着腾起来白烟,一边念念叨叨:“老头子,肯定在这儿下象棋了,还让我多养养,分明就是想要明目张胆地下棋嘛。不让我做生意啊。”

“还让我戴围巾,肿成这样,怎么做生意。”

“来,这是你的。多加几勺糖蒜。还跟我说,这几天没有看戏曲,回家猫着看电视补回来。让我早点回,说天黑了晚上一个人走怪吓人的。也没说来接接我。”

“谁说我没来接你?我这不是来了嘛。走,收摊儿。”

“莫急莫急,没看到还在做生意吗?”

“走,带你去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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