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立春以后,第五个戊日为社日,一般为二月初二,即“土地诞”。
春社之日,西凉城里春风吹,社鼓擂,社酒满,高高的圆形祭台上立着土地神木牌,祭台周围挤满了人,摩肩接踵。木卿清身在其中,被推来搡去,嘴里嘟囔道:“娘亲果然没说错,看热闹挤死个人了。”眼睛却一动不动望着祭台上。
大祭司一身黑袍,焚香拜神,口中念念有词,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台子周围的人双手合十,神色虔诚,与他一起拜土地神。
巫女在高台中央缓缓起舞,广袖翻飞,步态轻盈,她踩着节拍扭动腰肢,手挽成花,行云流水的动作,美得不可方物。她张口,空灵的歌声响起,如深山古寺中的木鱼声,涤荡人们的心。
木卿清看得入迷,未曾注意到高台对面人群中的苏宸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眸似银河,缀满错落的星,明明暗暗,闪闪烁烁。
待仪式结束后,众人散去,卿清也转身欲走,却被人拉住素手。她猛地回头,撞入苏宸似笑非笑的眼眸,目光一滞,愣愣不知所措。
“不记得我了?”苏宸开口,身后有一双燕子追逐嬉戏。
久远而熟悉的声音,卿清脑中灵光一闪,错愕地张嘴:“宸哥哥?”
苏宸心满意足地勾起嘴角,眼里的漫天星河都亮起来了。
02
苏宸是晨曦戏班班主的独子,自小随他爹带着戏班四处奔波,老天爷赏饭吃,他生得一副好皮相和一把好嗓子。
五年前,戏班经过西凉城,稍作停留。待一切安置妥当后,苏宸寻了个空档,换了新衣裳,偷溜出去。
时值夏日,烈日灼心,街上人稀,凉茶铺却客满。苏宸漫不经心地走着,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他习以为常。
热浪侵袭,最容易使人心烦意乱。苏宸一个人在街上晃荡许久,终究意兴阑珊,随意踢飞脚下的石子,不知前路在何方,烦躁之感,来得莫名其妙。
“哎呦!”清脆的女声传来,将密不透风的热浪撕开口子。
苏宸循声望去,见一紫衣少女蹲在地上,捂着小腿,她对他怒目而视,一张脸憋得通红,却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注意到少女身边的小石子,赧然笑笑,快步走过去,朝女子伸出手:“姑娘受惊了!”语气里饱含歉意。
木卿清看着面前那只修长的手,皮肤白皙,骨节分明,比女人的手还要好看百倍,她自愧不如。她将手搭在他手里,顺势起身,发现那只手的触感温润如玉,光滑细腻。
“木卿清,你呢?”卿清抱拳。
“苏宸。”苏宸颔首浅笑。
03
木卿清的娘是个会各种杂耍的武女,也曾四处漂泊,卖艺为生。直到在西凉城遇见木蹈,二人两情相悦,她娘为爱选择了留下,安定下来,从此远离刀枪棍棒,洗手作羹汤,相夫教子。
到底是江湖人士,她娘豪气干云,性格火辣,做事不拘小节。木卿清从小耳濡目染,举手投足都干净利落,行事之间颇有几分江湖气。
她喜欢苏宸的手,便毫不掩饰,牵着他的手不肯放开。得知他是戏班里的人,她便日日往戏班跑,看他上妆,听他唱戏。
苏宸是男人,却演旦角,描眉梳妆翘兰花指,台上的他身姿婀娜,媚眼如丝。台下的他是谦谦君子,说话轻声细语,从不与人红脸。有人觉得他生得一副女儿相,性格懦弱,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便在背后指指点点。
木卿清不以为然,她唤他为“宸哥哥”,这就是最大的认同。若是听到有人嚼舌根,说苏宸的不是,她定然冲上去拳脚相加,八匹马都拉不回,为此还被她爹责骂过好几回。
因为城中贵人邀约,戏班在西凉城停留了三月。三个月的时间里,苏宸与木卿清日日腻歪在一起,闲言碎语漫天飞,他们无动于衷。男弱女强,管它呢?十一二岁的年纪,他们什么也不想,一切随心。
后来,戏班走了,苏宸也离开了,一句话都不曾留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不曾出现过。
04
如今,苏宸回来了。
“卿清,对不起,我不走了。”他将木卿清揽入怀中,柔声道。
木卿清泪眼婆娑,哽咽道:“宸哥哥,我没想到你还会回来,真是太好了。”
闻言,苏宸紧了紧怀抱,眸中泪光晃动,郑重地说:“我曾以为我喜欢浪迹天涯,四海为家,离开你我才知道,吾心安处是吾乡。为你牵肠挂肚,我心心念念着西凉城,渐渐厌倦了漂泊。我们成个家,好吗?”
木卿清泪如雨下,湿了苏宸的胸膛,良久才抬起头,执起苏宸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抽泣道:“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洞房花烛夜,苏宸笑话木卿清:“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卿清,这是你这辈子说过的最文绉绉的一句话了吧?”
话音未落,一个大红色的枕头已朝他飞去,紧接着是一个娇俏的身子扑过去。绛烛摇曳,帷幔轻晃,挡住旖旎的一室春色。
婚后,苏宸成了声乐师傅,专门培养各大红楼酒馆的歌姬。而木卿清则同她娘一般,收敛了性子,操持家事,学女红,练厨艺,努力做个好娘子。
夫妻俩的小日子虽不富裕,倒衣食无忧,和和乐乐,两人时常打打闹闹,却如胶似漆。
本以为就此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鸿雁传书,尽是伤心事。
05
婚后第三年春,苏宸收到戏班的来信,苏父病危,望临终一见。彼时木卿清已怀孕三月有余,行动不便,他只好留她在西凉城,孤身一人动身。
木卿清知晓他的决定后,笑着说:“宸哥哥,你去吧,一定要平安归来。”转身却泪流满面。
是夜,春雨绵绵,夜风寂寂,屋内一灯如豆,木卿清在灯下飞针走线。夜深至三更,烛将燃尽,衣还未成。她打了个呵欠,灌一杯冷茶入肚,继续一针一针为他缝制衣衫。
床上的苏宸也一夜未合眼,呆呆望着那纤瘦的背影,泪痕干了一遍又一遍。
西凉城外,桃花初盛,红了离人的眼眶。木卿清一边挥手,一边抚肚,泪落连珠。苏宸一步三回头,终究渐行渐远。
世事无常,老天就爱折磨有情人,终成眷属又如何?照样相思成疾,思念成灰。
苏宸一路马不停蹄,赶往江城,终于见到苏父最后一面。苏父弥留之际,要求他跪在床前发下毒誓:一定要接手晨曦戏班,并将其发扬光大。
苏宸不肯:“戏班栓了我所有的年少时光,我不想再漂泊,如今我有家了。我的下半生,我不想留给戏班!”
“你!你!逆子!”苏父气急攻心,挣扎着起身,结果重重倒下,双目圆睁,没了气息。
眼见自己的亲爹死不瞑目,苏宸动摇了,百行孝为先,他觉得自己做错了。
“爹,我错了。我一定带着戏班好好走下去,您放心吧!”语毕,他抚上苏父的眼。
06
苏宸这一留,又是五载。五载间,他给木卿清写了无数的家书,却一封回信都没收到。他哪知道,他是戏班的顶梁柱,班里的人唯恐他弃他们而去,遂偷偷截住他所有的家书,一封都不曾送出。
五载光阴,木卿清的绣工已十分娴熟,穿针引线,只消片刻。此时的她,已能靠缝缝补补,绣花纳鞋垫养活自己与儿子。虽每日忙碌不已,她内心深处却有盼头:“宸哥哥,你快回来了吧?沐沐都长大了。”
又逢一年春社日,按照习俗,木卿清不得不停下手里的针线活计。难得闲下来,她倚在窗边,看阳光洒在院落里,铺上金色的纱。海棠并蒂开,芭蕉绿叶肥,蝴蝶绕枝飞,藤萝抽新芽。
有好久没这样静静地看过院中景色了呢?上一次,似乎还是和宸哥哥一起欣赏的。思及此处,泪又盈满眼眶。
朦胧中,她看到两只春燕在海棠丛中嬉戏,一如那年重逢时苏宸背后的双燕。时隔多年,你们依然成双结对,而我,已形单影只。宸哥哥,你到底身在何方?木卿清再也忍不住,掩面哭泣,眼泪决堤。
“娘,您怎么了?”五岁的苏沐甫一进屋,就见到自家娘亲蹲在窗边,身子抖得厉害。他想都没想,小跑过去伸出小短手抱住娘亲。
许久,木卿清止了哭,将沐沐抱在怀里。
07
与此同时,晨曦戏班正停留在乱山深处,稍作休息。
苏宸独立小溪畔,望着溪水中自己的倒影,瘦骨嶙峋,眉眼沧桑,再不是当年的玉面小生。以水覆面,指尖生寒,他猛然发现袖口已磨破。
这件春衫,是木卿清亲手缝制,一针一线,饱含深情。苏宸抚额,如今衣服穿破了谁给我补缀针线?清脆的“宸哥哥”回响在耳畔,思念如潮水般涌来,点点行行的泪滴洒满春衫。
落日时分,他解鞍驻马在芳草萋萋的河岸,随手摘下花一朵,转身欲给木卿清戴上,蓦然想起伊人不在身旁,又独自垂泪半晌。
待到夜半,众人皆睡他独醒,把酒一杯又一杯往肚里灌。三更半夜,无人理会他,多么好的逃离机会。可苏宸不能,每当他有此想法时,脑海里就会浮现苏父到死都不肯闭上的眼。使命未完,他走不得。
要是在家,木卿清一定会说:“宸哥哥,酒多伤身,切莫贪杯。”若他不肯,她则立马变脸:“叫你别喝了!”并一把夺过他的酒杯。
今时今日,再无人劝酒把盏,纵然醉了也无人照管他。苏宸愈发放纵自己,索性直接就着酒壶喝酒,直到醉得不省人事。
梦里,他回到家门口,木卿清喜极而泣,提着裙摆奔至身边,脆生生唤一句:“宸哥哥,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苏宸揽她入怀。
故事来源:
年年社日停针线。
怎忍见、双飞燕。
今日江城春已半。
一身犹在,乱山深处,寂寞溪桥畔。
春衫著破谁针线。
点点行行泪痕满。
落日解鞍芳草岸。
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
—黄公绍《青玉案·年年社日停针线》
【无戒365 第88天】
用虚构的故事表达笔者对诗词的理解,不一样的诗词解读,希望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