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新雪初歇,瑞兆丰年。蔺弋从边塞一路风尘朴朴回到王都姜城,已是两月之后。街道上人来人往,满地的爆竹碎屑,小贩们走街串巷吆喝着叫卖,一派繁华的新气象。
本想回宫复命之后立刻回府和陈叔好好地吃顿姗姗来迟的团圆饭,骏马左侧的布袋里,一封封都是陈叔亲写的家书,让他远在边关的时候,心里有了丝丝暖意。
可没想到他刚刚踏进大殿,还未发一言,龙椅上雍容华服的陈王便气急败坏地将案几上的一摞奏折用袖子尽数扫了下来,折子哗啦啦洒了一地,陈王气急败坏地怒吼:“不知死活的东西!”
蔺弋顿了顿脚步,往右一瞥,看见承受此言的顾珩一袭白衣静静跪着,长长的衣摆散开铺在地上,宛如一朵白莲怒放在这凄凄的冬月。宽大的衣袖遮住了双手以及那把看起来历经沧桑的桐木琴。
在来的路上,他听说顾珩没有被发配为奴,而是成为了陈王的宫廷琴师,每日陈王闲来无事就召他弹两首曲子来听听。他也不曾拒绝,应命而奏。
陈王的举动吓得周围的宦官纷纷跪倒在地,一个劲细声细气地说着“王上息怒”。
“息什么怒!”陈王一甩袖子,冷冷地盯着顾珩,更加怒不可遏,“一个亡国奴,下作卑贱的东西,居然也敢忤逆寡人,几次三番地,在我南陈的土地上,奏异国的悲调!哼!简直是,不把寡人放在眼里!”
陈王这个人,蔺弋是知道的。在国家大事上,他可以容忍百官反对他的决策争辩不休,只要给出合理的意见,再不悦他也会耐着性子。然而在一些私情小事上,却是独断专横,丝毫不容别人的质疑。几年前,陈王就因一个妃子穿了南齐女子的服饰而把她打入冷宫,最终抑郁而死。曾经宠冠后宫,结局确是令人扼腕。所以陈王算不上昏君,暴君的名号却是绰绰有余。
“来人,把他给我打入天牢,让他好好反省,知道该怎样做一个俘虏!”后半句话几乎是咬着牙说的,许是看到了来人,便不想再纠缠下去。
带刀侍卫很快进来想架起他,顾珩看似有些疲累地站起来,甩开侍卫的手说:“我自己走。”声音还是那样清冷孤绝,步步沉重。
蔺弋在一旁站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然而随着顾珩的步子,刹那间,他看到顾珩胜雪的白衣上,袖口和脚踝处,鲜艳的血迹一点点漫开,殷红夺目,犹如朵朵红莲徐徐绽开。他知道是铁质的锁链经过这日日摩擦,早已深深嵌进皮肉。每走一步,他吃痛地皱皱眉,鲜血染红下摆,遗落原地,他却无半步迟疑,就这样一摇一晃地离开了大殿。
阴湿的天牢,刺鼻难闻的气味,处处透着死气。蔺弋提着一个红色的漆盒,顺着牢头的指引走到最深处。直到接近目的地,他还在想,自己为什么要来天牢看望一个俘虏,现在是一个阶下囚?也许是因为他来自南齐,勾起了他对母亲的深切怀念,也许是因为他见惯了朝堂之上的三叩九拜歌功颂德,而如他这般的孤傲决绝却是头一次,又也许只是因为他在琴上的造诣实在是出神入化,惜才之心人皆有之。
“打开。”蔺弋冲着神情犹豫的牢头淡淡命令道。即使只有十九岁,他身上散发出决然的冷气震慑到了牢头,十六岁随父出征,十八岁带兵统帅一战成名,十九岁封侯赐爵,就这样静静站着,语气里浑然天成的笃定与王者风范毋庸置疑。
门吱吱咯咯开了,金属摩擦,带起搭在上面的几根枯草,蔺弋一边走进一边皱眉,心想这门真的是陈年老门,年久失修。
而坐在角落一堆枯草里的人,微微抬头看了看他,便又不动声色地移开目光。天牢没有窗,透不进一丝阳光,他却好像知道来的人是谁,又或许他根本不在乎来的人是谁。他向来,目中无人。
蔺弋想通后无谓地笑了笑,走近他蹲下来,把盒子放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拿出蜡烛,短刀,绷带,还有一碗清水和一个白瓷瓶。
蜡烛亮起,黄色的烛火忽闪忽闪,照亮了这一方小小的角落。蔺弋将短刀从火上掠过,伸手便抓起了顾珩的右手。微微挣扎,却是无力。
“别动。”蔺弋低声喝道,然后拨弄衣袖露出伤口,那白皙的腕处旧迹未去,又添新伤,狰狞可怖。他有力地抓着,表情专注,小心翼翼地清洗,然后咬咬牙用短刀利索地剜去了一块腐肉,紧接着上药,缠好了绷带,这一连串动作不过一口茶的功夫。顾珩猝不及防,疼得倒吸一口冷气,整个人猛地一缩,紧闭了眼,仰头贴紧了冰冷的墙壁。
烛火幽幽地晃了晃,终于照亮他脸上的表情。被牵动了伤口,他深蹙眉头,面色惨白,几根青丝凌乱地铺在他如玉的脸上,有些扭曲的妖媚,竟是俊美得夺人心魄。
“蔺小侯爷,是,专程来此……看望顾某么?”他说得断断续续,嘴唇毫无血色,微微颤抖。
“如你所见。”蔺弋看着他,继续用烛火烤了短刀,漫不经心地回应。
“为何……”
“本侯做什么,需要理由么?”蔺弋挑眉问道,眉宇间英气四溢。
蔺弋抬起他另一只手,顾珩却又是一缩,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蔺弋见状取下腰间的水囊开了递给他叹口气说:“不想手废就别挣扎,”顿了顿把水囊送到他嘴边说,“新的。喝吧。”蔺弋从心底觉得,即使是这样落魄的他,也浑身散发着蓝田玉般温润又清冷的气质,不能随意待之,水囊这样的东西,也一定要是新的方能配得起他。然后他又心下自嘲一番,从小到大,王都多少少年佳人,还没一个人这样入他眼让他处处留意。
伤口处理毕后,顾珩如释重负般长长舒了一口气,颓然地靠在墙上,表情又是淡然。蔺弋没闲着,从漆盒最底层端出了一碗尚有余温的红豆粥来,用瓷白的勺子搅了搅递到顾珩嘴边,顾珩虚弱地眨眨眼睛,尴尬一笑,两人面面相觑。
这笑一瞬即逝,甚至只是勾了勾唇角。蔺弋却有些惊讶,见他三次,这还是第一次看他扯动唇角勉强露了个能被称作笑容的东西出来。
蔺弋明媚一笑,索性再靠近些耐下心来一勺一勺地喂他,然后故作轻松说道:“整日视死如归般地冷着一张脸,还以为你骨头多硬。”
顾珩的声音低低响起:“和小侯爷,顾某自然是比不得。”
蔺弋看他表情动容,低头见他试图捏起拳头暗暗发力,许是坐得久了,有些不适。他皱眉掰开他修长白皙的手指,怕伤口崩开,掌心全都是汗。这是一双冠绝天下的琴师的手,骨节分明,干净而有力,奏过无数清音。此刻却像断了线的木偶残肢,仿佛一碰就要碎灭。他不知道,蔺弋十九年的岁月里,这是除了父亲之外,第二次打心底里佩服一个人,日复一日磨皮嵌肉之痛,剜肉之痛,自小习武之人都要忌惮三分,他却皆是皱眉置之。
六
顾珩吃得极慢,抬眼淡淡道:“顾某一条贱命,何德何能得小侯爷如此照顾?”他还是不忘询问理由。
“不知,”蔺弋木木地摇摇头,盯着手里的碗,“大概是看到你就好像看到我娘吧。”
“咳咳……啊?”顾珩一口呛住,瞪大眼睛看着蔺弋,到嘴的粥尽数洒在了蔺弋端着碗的左手背上。
蔺弋被吓了一跳:“不是,我是说,我娘,她是南齐人,”又缓了缓笑笑说,“看到你就想起她……”
顾珩点点头,眼神示意他手背上洒落的粥。若是平时,他也许会嫌恶地皱紧眉头,然后洗上八十遍的手。然而此刻蔺弋仅仅扫了一眼,不动声色地用袖口抹去,然后捡起地上的瓷勺仔细地擦干净,端起碗认真地看着他说:“来,我们继续喝粥。”
牢房有一个好处,外边呼啸的风是进不来的,所以是阴冷却非寒冷。接连十几日待着,裹在身上的是蔺弋走时留下来的雪白狐裘披风,华贵非常,面上繁复的花纹细腻而精致。
捂了伤口多日,再加上没有发力抚琴,手腕处的伤好得很快,糟糕的却是脚踝处的,因镣铐戴得太久,伤口太深,以至于他每天都要经历一次痛彻心扉的换药过程。
脚步声响,还有牢头唯唯诺诺地相劝声:“小侯爷日日都来,小人惶恐。俘虏是重犯,若王上知道了,怕是……”
“怕是什么?打开。”少年清朗的嗓音回荡在空旷的天牢中,格外清晰又决绝地截断了牢头的话。
照例清洗,换药。
“蔺小侯爷就不怕顾某使诈么?是你率十万精兵害我亡国沦为阶下囚。”
蔺弋的手顿了顿,摇头说:“本侯为国事忠君,狼烟四起也非我本愿。只是这识人交友,凭顺眼,凭心情。”
“看来在下是入了小侯爷的眼,”他自嘲地笑了一笑,接着说,“荣幸之至。”顾珩的声音沙哑,面无表情的冰冷透着疏离与淡漠。
蔺弋不以为然:“还记得大殿上第一次见你,你也是这种表情,一副宁死不屈的样子,不知陈王如何,本侯尤其看不惯,却是……与众不同。”
旁人都会觉得那是开脱之词,谁都知道,陈王那般自负之人冷不丁被夸了,肯定不但消了气还会将惹他生气的人忘到九霄云外去。
不太了解蔺弋的顾珩同样如此认为:“啊……我知道那是……”
蔺弋嘴角一抹邪魅的笑无情地打断他:“那些话发自肺腑,真心实意。”
真心实意地骂了你,理所当然的表情。
顾珩:“……”他撇了撇嘴角,无奈地闭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