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溶溶的月光洒满屋梁,蔺府是一片寂然,园中的枯枝披着阴影在风里面摇摆。
蔺弋裹着披风坐在书房,烛影重重,映着他刀刻般的侧脸,漆黑的眸子正盯着手中的一幅画。画上的女子端正站立,长发华服,双手交叠拂着腰带,微微笑着,眼神迷离而温柔。蔺弋用手轻轻拂过,嘴角带笑,带着年少的青涩和稚嫩。
“少爷,书房冷,早点歇着吧。”一位老者提着风灯路过书房,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缓缓走进来柔声说道。虽是老者,却是步伐矫健甚至不曾拖沓,稳而有力。
“陈叔。”蔺弋抬起头来看他,温和地笑了笑。
陈叔悄悄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画,泛黄的纸张,画上的人已有些模糊了,可见其时日之久,并且经常被拿出来端详。
“陈叔……您可知……”蔺弋迟疑着,脸色有些微微的凝重,竟有些支吾,“我母亲,她是南齐人。”
陈叔听后笑了笑,放下风灯,脸颊映着暖黄色的烛光泛着慈祥。他在蔺家几十年,看着蔺弋一天天长大,自小便是娇生惯养、飞扬跋扈的性情,烈马长枪、良弓寒剑下,他从来都是恣意妄为、不顾一切的张扬。若说有什么令他有些动情和踌躇的事,那便是他早就过世的母亲蔺如氏如夫人。
“老奴自然是知道的,少爷又想起老夫人了?”
“是啊,南齐一战,胜得轻轻松松。可我不敢再踏入那片土地,也不敢再想起,因为我总是觉得,母亲在天上会怪罪与我。”蔺弋说得有些艰难,嗓音竟有些沙哑,清冷的眼眸如坠落的星辰般失去了光泽,正失神地盯着手里的画,仿佛在无休止地忏悔。
陈叔不置可否,有些心疼地望着他,他知道,战场上蔺弋所向披靡,子承父志对南陈忠心耿耿。他也知道,蔺老爷战死沙场,临终前对他说出关于他母亲的身世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他更知道,南齐一战,他说是轻轻松松,其实打得何其艰难,他是一军主帅,又如何能在私情面前任性?
陈叔想了半天,替蔺弋拉了拉滑下去的披风,看似轻松地说道:“少爷,您多虑了。那齐王碌碌庸才,不曾居安思危、善待百姓,没有半点帝王气宇。弱肉强食,南齐被灭只是或早或晚的问题。今日没有南陈,明日也会有别国。夫人若还在世,定不会责怪与你。”
蔺弋忧愁的脸色稍稍缓和,方才被凉意灌满的心似乎暖和了一点,陈叔没说错,南齐气数已尽。此刻他竟暗暗庆幸着母亲看不见那日飞雪漫天,自己带着千军万马冲杀进去,耳边是呼啸的风声,老幼妇孺惊恐的哀嚎声,还有刀剑相擦尖锐的金属撞击声,不协调地融合在一起,好似一曲早已谱好的亡国悲歌。
蔺弋不禁叹息,靠着椅背,闭了眼。许久才又断续说道:“陈叔,今日大殿上,有个南齐俘虏,他叫顾珩,是一名琴师。王上命他弹琴,他奏的,是南齐的曲子。别人听不出,我却知道。小时候,母亲总是弹给我听。”他说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给陈叔讲述,平日里少年侯爵的不可一世都化为细水,绕指柔情。
陈叔终于听出了蔺弋今日一番回忆的源泉,睹人思人,难免感慨。他轻笑一声,不漏痕迹地扯开了话题:“少爷总是靠着椅子睡着,冬夜里凉,当心染了风寒。”
蔺弋蓦地睁开眼,才发现已是深夜,揉揉肩,疲惫地笑了笑:“知道了陈叔,您也早点歇着吧。”
“哎。”陈叔说罢提着风灯走出了屋子。
四
翌日,东边太阳升起,天空更显高远。一夜风雪,枯枝歪歪斜斜,承着几簇新雪,紧接着雪被风卷着落地,没有什么生气。
蔺弋披上狐裘大氅,伸了个懒腰推开门。碎雪被吹到门口,还在依着风飞扬。虽然外面这样冷,但他觉得这是这么多天以来睡得最好最暖的一个觉了。他搓了搓手,平滑狭小的袖口处金线的花纹若隐若现,透着尊贵。
“少爷,怎么这么早就起来了?”陈叔迈着步子走过来,在雪地上踩出簌簌的声响,停住,疑惑道,“今日您不是不上朝的吗?”
蔺弋一手叉腰,一手指了指天空眯着眼笑笑说:“陈叔,都这个时辰了我去哪里上朝呢?您忘了,今日我还要去军营视察呢,昨日齐王宫里收缴来的东西要清点了送到礼部去。”他看起来精神好了许多,面上有了血色,声音也是清亮有力。
陈叔点点头,便叮嘱他早些回来。
蔺弋从军营回朝复命,内监将他引至御书房,说陈王在御书房批阅奏章。听到顾珩也在的消息时,他惊了一下,还从来没有伶人能走进御书房呢,又想了想顾珩那无双的琴艺才觉得无可厚非。
蔺弋踏上台阶,听到里面涓涓的琴音渐渐清晰,转瞬又是急促沉闷,仿佛涛涛江河,混沌而激昂。愣了一愣,陈王正抬头翻过一张,瞥见了他,挥手让他进来。
琴声戛然而止。
还是那张桐木七弦琴,还是初见的白衣袂袂,还是黑发如墨毫无彩饰,还是那样单薄的看似弱不禁风的他,表情一如既往的冷漠而平静。再细看一眼,蔺弋心下一惊——轻轻抚着琴弦的双手手腕上,长长的铁锁镣铐,看起来那样沉重和悲凉。刚才那悠然的曲调,竟是出自这样一双手吗?他的目光里闪过的满是哀伤,甚至有一些同情和心虚。
顾珩见他发愣,又见陈王狐疑地盯着蔺弋,便微微转了转身子,抬起手行礼说:“见过蔺小侯爷。”他言语里还是那样的清冷孤傲,抬臂带起了铁锁,引起一阵轻微的哗啦声,将蔺弋从沉思中惊醒。说罢,顾珩有些吃力地站起来,弯着腰缓缓退了出去,铁锁拖拉在地上,一下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扣着蔺弋的心弦。
复命和回话,蔺弋均心不在焉,虽说得无懈可击,却没有一样真正经过了深思熟虑。说完正事,他们像唠家常一般聊了几句闲话,陈王便说起年关将至,边塞和城中布防之事。
以南陈如今的实力,再不是当年乱世中求生存的区区之地,疆土越广,治理也就越难。边塞的西域小国经常找各种理由骚扰镇子上的居民,事端不大,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令人心烦。
“蔺爱卿,寡人派你去视察和巩固边塞驻地的军防,你不会怪寡人大材小用了吧?”陈王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直直地盯着蔺弋,声音沉稳而有力道。
蔺弋听后恭敬地拱手弯腰正色道:“臣不敢。国事无小事。年关将至,这本是臣的职责所在。请王上放心。”
陈王点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他。蔺弋今日没有穿朝服,而是军营的银白铠甲, 头盔上的翎毛高高竖起,被他拿在手里,一同像陈王致意。端正的身形,有力的手臂,凛冽的眼神,刚毅俊美的脸庞,光洁白皙的额头,五官完美的组合,在正邪间竟透着妖冶,恍惚间,陈王仿佛看到了一个人——如念,蔺弋的母亲。他不禁有些怅然失神,记忆里,那是一张绝美的脸庞,还有令他为之倾倒的绝世才情。敌国的女子,独揽大权的雄心,他在前者面前望而却步,这一错过,就是一世。再相遇,已是阴阳两隔,无处诉离殇。
殿中二人静默着,蔺弋看着陈王黯然的目光,有些疑惑和不解,静静等了等,忍不住问:“王上……可有难事?”
陈王回过神来,叹口气感慨道:“老了,老了……你去吧,寡人想歇着了。”
几近黄昏,阴沉沉的天空越发生出冷意。陈王宫中已然是一片犹如苍野大漠的寂静。蔺弋骑着马在城楼回望,那是空旷的、不加辩驳的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