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左右,张猛的父亲桥骑着电动车拉着几桶水回了家,桥将电车后挡板放下,张猛走过来和他卸水。桥说:“我感觉好多了,你下午赶紧回去上班的吧!”张猛将其中一桶提下来,问道:“咱把水表换了吧,不就100块钱么?光去别的地方接水也不是办法。”“换啥换,我住院的那几天村里都换了,人家单独给你换么?”桥说。“那给换表的人打电话啊!”张猛说。“你不在家,我还能活几天啊?”桥说。张猛已经把第四股子水提了下来,突然生气地说:“医生说了,你这个病没事,你光胡心思啥?”桥说:“我这么大年纪了,我没数么?”这句话让张猛心里咯噔一下,咽了口吐沫。张猛想马上接话碴,但结巴地说:“你有数,你想······咋办?医生说了,就是胃病,你只要按时吃药,去做检查的”桥说:“那你别看着我了,这都耽误几天了!媛媛愿意么?”张猛说:“管媛媛啥事?她在家看着孩子就行。”“谁给她做饭啊?你大姑不能光给你看孩子啊,地里还有一堆活”桥说完叹了口气。张猛刚提起一桶水往屋子里走,突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一手打着手机一手提着水,放下水后打着手机就来到大门口,看到了对门王叔。
桥在拐着电动车,但电动车被后面提下来的三桶水挡着。桥想挪一下水,他刚提起一桶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咳出来都全是血。张猛听到后,马上上前扶他,眼看父亲深深吸了口气,没等这口气下去,全身一下子松软了。张猛马上打了120。两个护士从车上下来,一个护士按着他的胸部,一个护士给桥放上氧气罩。总共按了十一下,张猛计算着,然后看到护士摇着的头。
张猛的父亲桥骑着电动车拉着几桶水回了家,张猛过来准备和他卸水。桥说:“我感觉好多了,你下午赶紧回去上班的吧!”张猛将其中一桶提下来,说:“咱把水表换了吧,不就100块钱么?光去别的地方接水也不是办法。”“换了吧,以后我没了,你和媛媛回了家也方便!”桥说。张猛将一桶一桶的水提下来,一句话也没说。这时,张猛接到大姑的电话:“猛哎,孩子现在又拉了,拉了好几次了,吃了就吐。”张猛说:“你带孩子去那个诊所吧,媛媛有钱啊,不够我再给你转过去。”大姑:“你爹现在咋样?”猛回头看了眼父亲,他正望向这边。猛给父亲说:“俺大姑打得啊!”然后他从屋门口走向大门口,小声地给大姑说:“看着是没事啊,今早晨就喝了碗粥,吃不进东西去了。“那你好好的看着他吧,有啥事,赶紧给你姑父打电话!”大姑说。猛挂掉电话,刚把第二桶水放进屋里,他又接到厨师长刘哥的电话,猛出了屋子,来到院里,装作乐观地说:“刘哥。”刘哥:“老人咋样了?”猛:“就那样了,前天出的院,院里不收了。”刘哥:“那家里除了你,谁还能替替你啊?”张猛有点为难地说:“过两天,让俺大爷来看几天。”刘哥貌似大方的说:“那你在家好好陪陪老人吧,这边你也别操心了!”张猛很真诚的吐出几个字:“行,行!”打着电话不知不觉又来到大门口,看到了对门的王叔。
桥正在拐着电动车,但电动车正好被提下来的两桶水挡着,他看了眼蹲在门口接电话的儿子,想喊几声猛,一喊就想咳嗽,一喊就想咳嗽,他咽了几次吐沫,喊了几声,但声音很微弱。桥看了一圈院子和五间大北屋,径直走进西屋。一会儿,猛听到西屋里传来剧烈的咳嗽,猛快速走进去,一股子刺鼻的农药味传来,他看到父亲已经躺在那里,嘴上地上都是血。猛搜寻了一圈,几瓶老旧农药都没动过地方,只有一哥瓶子虽然盖着盖子,但瓶子上挂着白色的药痕。张猛马上打了120。两个护士从车上下来,一个护士按着他的胸部,一个护士给桥放上氧气罩。总共按了十一下,张猛计算着,然后看到护士摇着的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猛在院门口打电话,听到西屋有剧烈的咳嗽声后,他跑进西屋,发现他父亲悬在梁上。他赶紧把桥放下来,给他吸上氧气,但已经不行了。
就这样一个胃癌晚期年近七十的老人去世了,打了半辈子光棍,给儿子盖了房子娶了媳妇,已经完成使命的父亲。
下午三点多,我接到刘帅打来的电话,电话里他说:“张猛他爹死了!”我说:“不可能吧,前天我回老家,开车路过他家,往他家里瞅了一眼,还看见他在东墙底下收拾东西。”说着我看了一眼王向在我们发小群里发的消息:各位老少爷们,张猛父亲今天去世,张猛托我给老少爷们们带个话,明天发丧有空的家来帮帮忙。刘帅说:“是不是不想拖累孩子,然后自杀了?”我当时瞬间想到了我奶奶,我很相信刘帅的这个推测,但很敷衍的回答道:“有可能,我看看下午能回去么?”他说:“我得明天了!”其实在这之前,我已经听了很多种死因,然后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
我第二天回到村里。刚拐进村里的公路上,老远就看到停在张猛家门口的一溜车,大门口旁是丧乐队,他家对面的土坡上站着几个提前到家的发小。我开车路过他们,隔着车窗打了个招呼后,把车停在了家门口。
来到土坡上,春阳哥说:“随200块钱吧,那个公拜祭就不办了!你们愿意弄个花圈就弄个花圈。”过了一会儿,又来了几个发小。我们时而蹲在坡上,时而进猛家的屋里坐着,时而在猛家对面的发小王向的家里坐会儿。
大概九点左右,灵车来到这。开车的是滑肉,整个镇上唯一一个干这个的,已经干了二十多年了。几个大人将一个黄色的盒子抬进屋里,我们也跟了进去。屋里哭的孝子不多:一个儿子,两个外甥,两个外甥女,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哥哥。桥穿着寿衣躺在床上,他的脸已经很瘦削,没有表情,鼻子里耳朵里嘴上都塞着东西。我看着他的脸,之前关于如何死的这个事闪现在我脑海里?我不是法医,没法去判断。
我们几个人拉着床布将桥放在黄色的盒子里,分别扣死固定尸体的两条袋子,然后再扣上盖子,几个人开始往外抬。在抬的过程中,两个外甥女和两个外甥哭的格外厉害,他们追着盒子不放手,我们就把他的手使劲的弄开。盒子抬上车后,灵车缓缓走开。看事的大人们将他们拉起来,然后他们又回到灵棚里。
有次,在猛家里坐着的时候,掌柜的让我们帮忙拾掇贴在花圈上的条子,条子宽约十厘米,长约一米半,条子上先用大字竖着写上祭奠敬爱的舅父,在舅父’后面写上买花圈人的名字,一般两人买一个,两个人的名字列在‘舅父’下面。弄完条子后,需要把这些条子贴在花圈上。掌柜的让我去找胶带,找了一圈没有找到,然后我回家拿了一圈回来。
我和我一个远房的姑父来到院外往花圈上贴条子,一共有三个花圈,贴到第二个的时候,我问姑父:“俺姑还在东营么?”姑父:“在那里。”我又问:“俺哥现在咋样?”姑父说:“比以前好多了!”其实我听我前邻居国辉家婶子谈到过我哥的状况:现在已经在家里躺了两年了,依然像植物人那样,只是有点意识,我姑还顾着一个保姆照看着她儿子,光顾保姆的钱一个月就六千多,还别说看病。姑父平时话很少,现在还是天天赶集卖点杂货。我想问姑父‘猛他爸怎么去世的这么突然?’一想到他儿子,就没再问。
贴完条子,正想走,丧乐队的领班石磊就把我还有站在旁边的春阳和刘帅叫过去,他说:“你们这一伙子商量咋弄着来么?”春阳说:“弄啥?”石磊说:“你看看我在外面捣鼓的,发小们一般给他父亲弄个公办祭,弄点鱼了,鸡了,到时候发丧的时候一起拜拜,那多么好看啊!”春阳说:“刚才和他们说了,都说这的说那的,人家别的村里团结的都这么弄,你像咱们,统一都统一不起来!再说了,咱光随份子,随多少村里人也不知道,面上的事得做好了!”我说:“一会儿咱再去商量商量的。”
我们三个来到王向家里,他们六七个人正坐在那里拉呱,春阳说:“刚才石磊说来,看看让咱弄个公办祭,那样好看!”“行啊,怎么办,俺都随着”“是不是到时候拜的时候咱得上去磕头啊?”“你磕吧,你替俺这些人磕吧!”“不磕头啊,就是鞠个躬!”“咋鞠啊?”“双手抱头鞠啊?”“不是双手抱头鞠,是俩手举着棍鞠啊”大家七嘴八舌的说着,伴随着一阵阵🤫笑声越说越离谱。春阳说:“到时候人家会教咱啊,就是这个事咱办不办?”“办啊,你说办咱就办啊!”张杰说。春阳又说:“不是我说办就办啊,咱都同意才行,其实一个人顶多二三十块钱,但是这么弄好看。”“那咱就办吧,一会儿出去问问石磊买啥东西,到时候拉个群,花了多少钱,平均开就行了!”我说。“行啊,那你叫俩人快去吧!”张杰说。“帅,向,走啊!”我说。我们三个走出向家,帅过去问了石磊需要买啥。我们三个就来到乔庄的一家熟食店买了这些东西。这家熟食店老板比我们大四五岁,我们上初中那会儿,他刚毕业。之前,他只是开了路北边的一家熟食店,后来在路南边又开了一家快餐店。帅和老板说了需要的东西:两条炸鲤鱼,两只鸡,两块方肉,两盘猪头肉。老板说:“你们十一点来拿,准完成!”
在店里边,我和向抽着烟,帅出去买水煎包去了。我问向:“俩儿子啥感觉?”向说:“现在还感觉不出来!还早啊!”我又问:“你那房子交了么?”他说:“都装修好了,你没看么?”他打开抖音向我展示。我说:“装修都挺板正,花了多少钱?”他说:“六七万。”我说:“你这行来,真有钱来,我那房子,这个月买点那,下个月买点这,现在电视和空调还没买来。”“我也是,那点工资俩孩子够花够吃饭的就行啊!”向说。“唉,现在咱们这种情况真害怕父母出点事啊,好像啥也有了,一点钱也拿不出来啊!”我抱怨道。“那个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不能不活了!”他轻松的说。“我问问你,猛他爸咋没的那么快?按理说胃癌的话不可能那么快,那两天他们说还看到他拾掇这拾掇那?”我问。“那咱知不道,前段时间住院来,住着院,谁去陪床,桥就和谁打仗,猛他叔去,骂回来了,他大爷也骂回来了,就是不治了,想出院,出了院,猛就在家陪着,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家里没有人咋办?在家真是好好的,好好的能没了么?”说到这里,向也不再说了。“说句不好听的,这是给猛卸了担子了,下面还一个大爷一个叔了,没儿没女,不都指望猛么?”我说。“他得这个病啊,一共就花了三千多块钱,死活不治了!”向又说。“是不是治不了了?”我问。“有钱都话再治不了也得在院里养着,和他一样,出来还能干活来”向说。从向都口吻种,我猜测桥都死并不是正常死。
这个时代对桥们没有一点怜悯。他们55—60年出生,60年三年大饥荒,没被饿死的算是幸运儿,小时候没啥营养,所以他们普遍身体都有落下病。童年至整个青春期完全在混乱中长大,你会发现,他们这批人识字的普遍少,甚至还不如四十年代出生的人。八十年代,正值青年,当兵的当兵,有头脑的出去没再回来,大部分都当了农民,种地种到现在。也许他们就是最后一代农民。
当我们出生后,他们的人生又极其被动的改变了好几次。我们十八九的时候,村里结婚的标准是盖五间大瓦房,彩礼一两万,四十多岁的桥花了所有积蓄在2012年盖起了一个院。可到我们二十八九要结婚的时候,家里的房子不算数了,要楼房,彩礼到了十七八万,而且还要买车。等桥突然意识到之前的准备没意义时,他已经五十多岁了,从那开始又变成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努力挣彩礼钱和结婚钱,这个过程不能允许人生一点让人住院的病。我们这一代农村的父母基本都会经历这么一个过程。有的很幸运,享了几年的清福,有的到现在还愁的要命,有的为了儿子成为烈士。他们为了给儿子减轻负担,选择离开这个世界。
帅提着水煎包拿着三瓶水来到餐馆里,我们三个吃起来。小时候,一块钱能买五个包子,现在一块三买一个。不一会儿,老板进来告诉我们:“你们要的东西做好了,准时吧!”我看了眼手机,十点五十七分。
我们带着公办祭回到家里。我又吃了两碗葬礼上的丸子猪肉豆腐汤。这个汤的精华是味道的辣和豆腐的鲜,还有汤的热,另一个是大家一个人端一个碗配合着馒头,站着的,坐着的,蹲着的,虚溜虚溜的喝。
下午一点左右,灵车来到这里。猛领着孝子来到车前,将骨灰抱回灵棚,然后将其一点点撒进棺材里。掌柜的把黑色的胶抹在棺材沿儿上,然后我们合力将棺材板盖上,再套上棺材裙。
“起灵了!帮忙的都过啊!”掌柜的喊。我们几个将灵棚里摆在桌子上的祭收进食货,然后撤掉灵棚。我们七八个人一人拿着一卷烧纸,垫在石棺底部,掌柜的喊:“手都放好了么?”我们:“放好了!”掌柜的:“来,起!看好脚底下!”我们一起抬至屋外,放在门口的板车上,然后用绳子绑住棺材两头。在去坟地的途中,停了两次,祭拜了两次。
到了坟地,葬坑已经挖好。在掌柜的指挥下,我们在棺材上绑上绳子,穿上木杠,将棺材抬至提前放在坑上面的木杠上。在棺材快放上木杠的时候,由于两边的人用力不匀,棺材差点脱了绳子。在木杠上停顿了一会儿后,掌柜的又指挥我们慢慢的将棺材放进去。掌柜的让猛看了看放棺材的位置,确定他是否满意?待他满意后,我们就开始往里填土,土填了三分之一后,在上面插一根秸秆,我们围绕这根秸秆填土,慢慢的,一个高一米多直径两米左右的锥体就起来了。坟不能圆的太满,留下余地。因为孝子回家后,还要回来上坟,他需要再把这个坟填满。
我们回到猛家,我打开后备箱,把公办祭的肉、水果给大家分了分,可是大家都不要,最后决定把西瓜拿到向家给切了。我们四五个人啃着西瓜,王向的父母来到这里,向母说:“昨天我还看到他拉水来。”向父说:“是昨天么?”向母反驳道:“咋不是呢?他就是一口气上来没下去,氧气都来不及了!”“没受罪就挺好啊,指望着拖,那个病受罪还好不了!”我说。
发小们各自散去的时候,猛正好骑着三轮车去上坟,车厢里放了一把铁锨,还坐着他媳妇和他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