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太醒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窗外准时传来了楼下人家养的吉娃娃的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远了,又近了。同时传来了单元门闭合的声音。
宋太太还不能起床。
现在是早上六点三十左右。不用看时钟宋太太都知道。楼下那户人家总是在这时候去遛狗。
“你每天都这时候起床怎么还没形成习惯?睡得像头猪似的闹钟都叫不醒,每次都要我叫你。以后我不在了怎么办?”宋太太朝床的另一侧望去,宋先生正隔着枕头靠着床背,棉被盖到胸口前压在了手肘下,胸膛在被子里一起一伏。宋先生将银丝眼镜搭到鼻头上,侧过头,从眼镜上面的空隙中看了宋太太一眼,数落道。
一抹晨曦从窗帘缝里斜射进来,洒在宋太太目光投向的地方。
床的另一侧,依旧整整齐齐地空荡着,与前夜无异,还带着夜晚的清凉。
老伴上次说那句话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吧,怕是有个七八年了,宋太太如是想着。老伴走后,早起的习惯不知怎么的就自然而然的形成了。
像是一直搭错的神经突然归位了。
不久后,房间门外传来了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是儿媳妇起来了。接着就是厨房里烧水的声音、排气扇的声音。
再过了一会,一阵拖沓却不慢的脚步声传来。儿子起床了。
最后起来的是孙女,迷迷糊糊地进了浴室,流水的声音都变得慵懒了起来。
浴室里流水的声音、牙刷碰撞口杯的声音、剃须刀的声音,还有不知道什么的声音全都夹杂在了一起,奏响了新的一天的开始。
儿子和儿媳妇率先了出门,孙女紧跟其后,匆匆忙忙地拎着书包和眼镜盒出了门,将门轻轻关上。
宋太太终于可以起床了。
宋太太穿上自己昨晚丢在床头的衣服,套上棉裤。她坐在床边,将手握成锤头笨拙地敲了敲因睡了一晚上软床而酸痛的腰,动作迟缓地站起来,拽着拖鞋向浴室走去。
浴室镜里的宋太太脸色蜡黄,松弛的皮肤上满是细纹和老年斑,眼袋松松垮垮地垂在眼下,前些天特意去烫染的黑色卷发里又现出了白色。宋太太看着浴室柜里不同颜色的四个漱口杯,想了又想,才迟疑地拿出灰色的那个。
宋太太从浴室出来后,回房间拿起自己的杯子去了厨房。她有些吃力地提起开水壶,将壶口靠着杯壁,借着力微微倾斜水壶。开水沿着杯壁下滑,积得越来越深。热气争先恐后地贴在杯壁上,剩余的则逸散在空中。倒了三分之一的开水后,她又提起冷水壶倒了三分之一的凉白开。
宋太太这才想起忘记拿药了。
于是她又折回房间拿起床头的那瓶速效救心丸,再次走进厨房。走进厨房时她却发现水杯不见了,一低头才发现水杯一直在手里。
宋太太觉得自己记性越来越差了。一想到自己马上就满68岁了,她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结论。
她用温水含服了五粒救心丸,棕色的苦味渐渐在口腔里蔓延开来,然后顺着水进了喉咙。
宋太太能感觉到温水从喉咙一路滑进了肚子。
余光瞄到灶台上的蒸笼里还有两个带有余温的烧麦,她知道那是儿媳妇留给她的。
分针滑到一的时候,宋太太将空碗放到了厨房的洗碗池里,瓷器打在不锈钢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宣告着早餐时间的正式结束。
宋太太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胶底拖鞋拖在冰凉的瓷砖地板上发出规律的吧嗒声,声音在宽敞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响亮,每一声都像是在寂静的玻璃上划下一道刀痕。
宋太太边走边打量着这个还比较陌生的地方。这一间客厅就有她那套房子那么大。棕白相间的大沙发、光秃秃的茶几、什么花纹都没有的电视机柜、大得夸张却比人还薄的液晶电视。墙上涂着据说是设计师专门设计的哥伦比亚绿,可她怎么看都是奶黄色。沙发后面墙上挂着两幅看不懂的画,乱成一锅粥的颜色里仿佛有两只阴森森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宋太太,她顿觉头皮发麻,连忙把目光挪开。电视背景墙贴着方方圆圆图案的壁纸,两侧是两面切割整齐的窄窄的镜子——宋太太一度以为是因为卧室太小,儿媳妇才把穿衣镜贴到了客厅来的。
宋太太又想起了她那间小小的屋子,客厅餐厅卧室全在一间房间里。木床靠在角落里,旁边就是一张木桌——上面还铺着蓝白格子的桌布。木桌旁边是个木柜子,柜门还嵌着当时很流行的蓝色玻璃。柜子上坐着一台小巧得可以一把抱在怀里的电视机。地板是水泥的,进去都不用换拖鞋。冷白的墙上也已经有了裂纹和常年渗水留下的霉菌。每天她打牌回来时,宋先生就已经将菜端上了桌,用碗反扣着盖在上面,坐在床沿边看电视边等她——宋先生喜欢看中央一台,不论是电视剧还是新闻都看得津津有味,只有在播动画片的时候会转台看看戏曲什么的。将扣在菜上的碗拿开后,菜香便争先恐后地盈满整个房间,连电视节目仿佛都带了回锅肉的味道……
宋先生走后,宋太太一个人过。过了几年,儿子为了筹钱买套大一点的房子,便与她商量着把她这套卖掉,让她跟着他们一起住。宋太太也没有什么异议,于是便伴着大大小小的几个包袱一起打包住进了儿子的新家。
新小区里本就没什么人,又是在清晨,空气死寂得有些凄厉,宋太太觉得有些耳鸣,便琢磨着开电视。
只是她刚走到电视机前就想起来她还不会开电视。记得上次儿子开电视的时候好像插了好几个插头,然后拿着两个遥控器按来按去。电视机上的画面一幅幅切过,最终才出现电视节目。她房里的那台电视也很麻烦,虽然儿子教了她很多次了她还是搞不懂。
如今的高科技啊,比起以前倒是越来越麻烦了。
宋太太如是想着,又拖着步子在冷冰冰的房子里游荡,从客厅到餐厅、从餐厅到厨房、从厨房到餐厅、从餐厅到阳台。
阳台上有一把藤椅,宋太太向前几步坐上去,手搭在两边的扶手上,扭了扭腰找到一个最舒适的位置,然后像初次进来一般默默地打量着这个阳台。她默默地让目光游走过每一块墙砖、每一块地砖,想象着曾经它们被捆在一起用大货车运过来、然后被带着白手套满身灰尘的工人一块一块地敲入它们如今的位置……地砖的边缘和缝隙已有些发黑发黄,中间靠门的那一片尤为明显。砖的尽头是墙,墙边立着一个精致的拖把池,墙上挂着一个小巧的置物架。
架子上搭着几块抹布、放着一盒洗衣粉和一套未开封的洗发水。在看到洗发水的时候宋太太的目光停驻了一会儿。
这是她上次去理发店染头发时捎回来的。那次给她染头发的小伙子一直念叨着让她买套洗发水回去,说是什么韩国进口用了新技术,可以保护发质不受损又可以使头发更柔顺还可以这可以那的。
她想着她一个几十岁的老太婆了哪需要这种玩意,一直听着没吭声。那小伙子又说什么可以带回家给孩子用,她便想起了卷发的儿媳妇,这才下决心带一套回来。
那小伙子见她点头的时候嘴都要笑歪了,一边说着给个优惠一边伸手却是要三百。她想着儿媳妇天天在家操劳不容易,咬着牙从钱包里剩得差不多的养老金里摸了三张红票子出来。
宋太太满心欢喜拎着洗发水回来给儿媳妇后,儿媳妇却有些责怪地说理发店里都是骗人的,什么洗发水会这么贵。宋太太却是不信,指着洗发水上不认识的文字说这是韩国进口的高技术的,又说那小伙子实诚,不会骗她的。儿媳妇后来也没说什么了,只不过这套洗发水就一直放在这了。
难道她真的被骗了?不会吧,那小伙子看着挺实诚的。宋太太在心底想着,却越想越没底儿,匆匆把目光挪开。
窗外,一只灰色的鸟飞了过来,停在窗户边的树枝上,扑闪扑闪翅膀,叫了两声,又飞走了。
不如等下去洗个头发好了。宋太太暗想道。
快十一点的时候,儿媳妇回来了,手上还提着刚买的菜。
“妈,您怎么坐阳台上去了?天凉了阳台上冷,回房里去坐着吧。”儿媳妇边将菜提进厨房边说道,然后去浴室洗了个手便进了宋太太的房间。
“诶。”宋太太应道,起身离开了阳台。
宋太太路过客厅时,透过玻璃门看到厨房里的儿媳妇在切菜。她回到房间坐着,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挂着的孙女的画,铅笔画的瓶子桌布什么的,就像是真的一样。想到孙女,宋太太心里小小地骄傲了一番。她这孙女,漂亮又乖巧,从小成绩就好,还学过舞蹈画画,现在还在自个儿琢磨钢琴。虽然她听不太懂孙女每天在弹什么,但是好听就行。只是这孙女又有些太安静了,以前一大家子吃年饭的时候也一个人埋着头吃自己的。这以后可怎么找男朋友。不过现在孙女才高中,还不急。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她去了趟浴室进行每天必要的生理排泄,五分钟后出来时正好儿媳妇叫她去吃饭。标准的两菜一汤,主菜是典型的湘菜辣椒炒肉。餐桌上只摆了一副碗筷,宋太太瞧了一眼儿媳妇,看见她正靠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看着电视里的综艺节目。
许是感觉到了宋太太疑惑的目光,儿媳妇开口道,“妈,您先吃吧,我十点吃的早饭,还不饿。”
吃过饭后,宋太太也坐在沙发边看电视,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什么来,于是便拖着步子和一肚子的午餐回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小沙发上发呆。
不久后,儿媳妇进来帮她把电视打开,然后吃饭去了。
宋太太喜欢看抗日剧——宋先生也是。儿子家里这台电视上的抗日剧她已经看了大半了,有时从早看到晚,一两天便可以看一部。全看完之后怎么办呢?其他片子没什么好看的。难道把以前的再看一遍?她认真地想着,难得如此认真地思考问题。
广告过后响起了熟悉的片头曲,她果断抛弃这个难题将心思投入电视中去。
宋太太将床上的小被子拿下来盖在膝盖上,又将手放进双腿的缝隙里。
从十二点到三点半,宋太太沉浸在军绿色的枪声中几乎一动不动。这期间儿媳妇进来过一次扫地擦桌子,她看着儿媳妇动作麻利地干着活,扫把亢奋地扫过每一块地,不久就聚积起了一堆灰尘与头发的混合物。扫到她这里时,宋太太先知先觉地抬起腿和被子,儿媳妇得以从小沙发下扫出一层灰,中间还夹杂着一点她前天磕的瓜子壳。她有些心虚地看了儿媳妇一眼,却看儿媳妇十分专注于扫地这项活动并不打算与她对视的样子,本想说的话也噎了回去,马上又被电视里的声音拉了回去。
三点半的时候,门铃像以往一样突兀地响了起来。“宋奶奶,您下来一起打麻将吗?”出声的照样是前面一栋楼的陈太太,旁边还站着一群太太。她们都是单位上职工的家属,随着自己的丈夫或儿子住到这边来的,每日待在家里也无趣,便邀着下午一起来这栋的棋牌室打打麻将聊聊天。
宋太太朗声道了声来了,然后将电视关掉、被子掀开,拢了拢身上的棉衣走了出来。
客厅里的儿媳妇还在看那档综艺节目,节目里花花绿绿的人笑成一片。
宋太太和儿媳妇打了声招呼便下去了。不久,只隔着一块天花板的楼下的棋牌室便响起了麻将碰撞的声音和太太们的笑声。坐在沙发上的人还在津津有味地看着电视,只是拿起遥控器将声音调大了些。
麻将声一轮一轮的响过,响着响着,天黑了,墙上的挂钟开始了六点整的报时。
棋牌室的太太们陆陆续续地接了电话后走了,宋太太想着儿媳妇应该已经把儿子和孙女接回来了,于是将自己桌前的一小叠票子收进兜里,说声回见便上楼了。
剩下的太太们热情地回了声明天再来啊,待宋太太没了人影后才低声谈论起来。
“怎么感觉从没见过宋奶奶的老公哟?”
“呐,你不晓得啊?她老公,走了!”
“死了?怎么没看到开追悼会啊?”
“不是。他老公得了肺癌晚期。然后好像是有天跟她吵了一架,晚上就带着两百块钱偷偷的离家出走了!”
“啊?真的呀?那人找着没?”
“这么大个地儿,往哪找啊。他们也发了寻人启事报了案,但这么多年了硬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那岂不是连坟都没有?”“可不是吗。”“那可真是……”
匆忙而无言地吃过晚饭后,儿媳妇在厨房里洗碗、孙女边低头看着手机边进了房,儿子帮她把她房里的电视打开后也回房玩电游去了。
天已经黑透了,窗子上反射着微醺的灯光和宋太太的面容。宋太太感觉刚喝的汤还在胃里暖暖地转圈,舒服极了,聚精会神地看起电视来。
不知看了多久,她只觉得电视上的人都模糊了起来,耳边的声音也混在了一起悄悄消失了,眼皮子不断向下耷拉,不知不觉地打起了盹。
宋太太醒来的时候感觉已经过了很久,看到电视才发现那一集都还没放完。窗外的风凌厉地呼啸着,打得窗子砰砰的响。想来便是这个声音把她吵醒的。
她从一旁的床头柜里翻出一个晾衣服的夹子,熟练地将夹子夹在窗子的轨道上,风顿时失了气势,打不出声音,只是偶尔在缝隙里呜呜的叫。
宋太太看见了窗子里的自己,又凑近去借着外面的路灯看到了小区里摇晃的树。恍惚中宋太太仿佛又看到了她的小屋子外面的小路,看到了同样暴躁的狂风和凶狠的黑夜。冷清的路灯在夜的恐吓下越发的渺小,只点亮着一隅之地,将其中的树丛打上泛着寒意的光,虚弱的树影在地上摇动。而这一隅之地之外,是无边无际的黑夜,是张着血口等待人进入的另一个世界。
而这时,一个模糊却又清晰的背影走入她的眼帘,忍着化疗后副作用的痛苦,带着决绝,一步一步向那个世界走去。他的头发因年龄增长和化疗早已稀疏花白,他的背被凶狠无情的狂风吹弯,脊柱却仍然挺直。她想要开口叫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该叫他回来还是叫他等她一起去,待要出口,才发现自己的言语已不翼而飞。
她盼着他回头望她一眼,却只能瞪大着眼看着他的背影远去,看着他的背影逐渐与浓稠的黑暗融为一体,最终消失在那个世界。那一隅地,狂风依旧,凄冷依旧,仿佛一切都没有变,仿佛从来都没有那样一个人路过这里,踏入另一个世界。
但其实一切都变了。
“冲啊!干掉鬼子——”电视里的枪火声将她的思绪打乱,宋太太回过神来继续看电视,惬意地看着电视,心里虽有一些空荡荡的,但她已经习惯了。
待一屋子的人都睡去之后很久,宋太太才关掉电视,蹑手蹑脚地走进浴室洗漱,然后回到房间,将脱下来的棉衣棉裤搭在床头,关掉台灯,安然睡去。
第二天宋太太醒来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窗外准时传来了楼下人家养的吉娃娃的铃铛声,叮铃铃,叮铃铃,远了,又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