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跟那小子在一起啊?”
半夜两点半,漆过的吧台在木纹延伸中模糊反射着头顶橘黄的灯泡,乐队在侧后方唱雷光夏。老板兼朋友坐在吧台后陪他喝酒聊天,胡歌觉得脑子有点迷糊了,制止了对方要继续给他加酒的动作,也没反应过来刚听到的问题具体所指。
“什么那小子?”
“吴磊啊。”
这下他清醒一点了:“你别张口就来啊,他怎么就和我在一起了。”
“拍上部戏的那段时间,你俩热络得跟什么似的,当我瞎啊。”
“老朋友了,恰好又合作一部戏,玩儿得来而已。你当时有好好拍戏吗?净盯着别人。”胡歌看着杯子里还剩的一口酒,心想干完差不多该回去了。
“你们睡过了吧。”
“……”拿杯子的动作一顿。
“卧槽还真睡过了。”
他有点后悔半夜喝酒。
胡歌在上海九月的夜风里往自己家走,他今天,啊不对昨天,忙到了晚上十一点过,感觉还挺精神,就上朋友酒吧来坐了会儿。今天是中秋节了,他给自己腾了一天的假,打算先回家躺会儿,白天再去父母家陪陪老人。
快十五的月亮并不算亮,在头顶的存在感也不强。他低头抄小路七拐八拐地慢慢走,把自己置于路灯下树叶和墙壁的影子里,享受着这种安静自在的时刻,而且还是在熟悉的街道上。
十分钟前在酒吧,他抓起帽子说走了的时候,朋友叹了口气:“老胡,你长点心吧。”
他知道朋友这话是希望他早点找到人踏踏实实地陪着过。
十多二十年折腾来折腾去,他觉得自己到现在也没什么好强求的了,怎么着过都是过。一颗心好像慢慢和整个身体融到了一起,和每一个感官同时接受着一切,而没有作为心单独地存在着。
人其实不能以他们以为的程度去爱谁,胡歌在没人的路上打着酒嗝想,有太多自我感动,太多瞬间的错觉,会被求而不得、时间、工作、琐事和新的接触逐步消蚀。
他满意于自己的这番总结,脑海里却又浮现出三个月前的那个夜晚,在上个剧组待的最后一个夜晚。没开灯的酒店房间里,窗外城市带来的黯淡荧光把吴磊年轻的脸隐约照亮,那张好看的脸很近,呼吸相闻,清亮灼热的眼神在有什么要绷断的关头流露出一丝决绝。
“我不会后悔的。”他听到吴磊低声说。
那会儿他久违地感受到心的独立存在,在胸腔里不受控制地跳动。
胡歌点燃根烟狠抽了一口,半夜三更就是容易矫情。
在家醒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他好久没睡到这个点了。把小六从书柜上哄下来,抱着这只去阳台添了猫粮,自己也端了碗燕麦加牛奶坐在一旁地上,和几只猫一起大快朵颐。
摸出手机,微信塞满了无数的中秋祝福,他上微博刷了一会儿,收拾收拾后就开车去父母家。
和爸妈从家长里短到国家大事地聊了很久。放中秋晚会时,他在载歌载舞的背景音里给长辈打电话问候,有的老人耳朵不太好了,男人把上海方言拉长了一字一句地念。
晚上十点过父母先睡了后,他把桌椅轻轻收拾了,关了灯回房间,靠着床头翻好友们发来的消息,回了一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昨晚才见过的朋友突然给他发了条消息:“吴磊这会儿在我店里。”
“他们剧组不是最近在美国吗?”胡歌有点吃惊,朋友在他回复后很快来电了,他按了接听。
“喂,老胡啊?”
“嗯。”
“我刚来店里拿酒,看到他在角落那桌子里自己喝酒,问值班的小晋,说吴磊来了快一个小时了,要了几瓶啤的,一个人坐着,有去搭讪的都被他推了。”
“怎么了?什么情况?”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现代青少年的知心大哥哥,要搁我们那会儿这基本就是失恋了。”
“失恋也不用非从美利坚飞回你那破地儿喝啊。我家里没事儿了,一会儿过来看看他。”
“我就猜你会想过来,孩子看着也蛮衰,不过你……你明白我意思吧。”
“行了,你不用操那么多心,我知道,谢了啊。”胡歌挂了机。
他自己的日子毕竟是越过越少了,好像不该和比自己小十多岁、还在快速成长的孩子瞎搞,而是去找更有可能一直稳定走下去的人。
发动车的时候他订好了计划,先去酒吧看吴磊什么情况,没大问题的话就撤,回自己家。
酒吧店里没什么人,毕竟中秋节。乐队也没来,音响竟然暗自在放古典交响乐。胡歌给加薪值班的几个店员带了些不太腻的月饼,然后抓了一个往吴磊那走去。
吴磊可能故意选的这个离灯光最远的角落,胡歌到时他已经趴桌子上了,脸垂着枕在一支手臂上,另一只手抓着一瓶喝了一半的酒,旁边还有几个已经空了的瓶子。不知道他睡着没,胡歌把月饼放桌上,坐到了吴磊旁边,打算轻声叫下他。
还没出声,小青年噌一下自己抬起头来,脸皱成一团,很不耐烦地说:“行行好,让我一个人待……”
看到面前的人后他下半句被吞了,吴磊拨了把戳到眼睛的额发,盯着晦暗光影里突然出现的男人,嘟囔道:“卧槽,喝多了还会有这感觉。”
“你没事儿吧?怎么了?”胡歌问,伸手阻止吴磊要灌他自己的动作,“别喝了,跟我说说。你最近不是都在美国吗?”
是,这是胡歌的声音,拿走自己手里的酒瓶时碰到的手指,也是胡歌的温度,吴磊这么想后又吐槽自己,屁,他又不是摸过多少人的手指,知道不同人温度的差别,胡歌的手他也没抓过几次,再说同一个人手的温度也会变,深夜喝酒就是容易矫情。
说矫情,他这两天整个状态好像都挺矫情。在美国的取景拍摄很顺利,临到国内这边中秋节时,他趁刚好有两三天没有安排他的拍摄,就突发奇想请假回来一趟。到上海的时候晚上七点过,他回到自己家想给家里人一个惊喜,可家里没人。他在讨论组里发中秋节快乐,问他们在哪儿过的节,知道了是在外省亲戚那。
吴磊没有说自己回来了,他最后看眼家人在聊天框里的叮嘱,把屏幕按灭了。
为了赶上拍摄工作,他定的第二天早上的机票走,现在这情况他该预先估计到,不知道哪根筋没搭好。或许他只是想离开一会儿那边的环境,找点熟悉而想念的感觉。
脑子里乱糟糟的,他不想呆在空荡荡的家里,可中秋节这样的日子还能去哪儿?吴磊想起了以前胡歌带他去过一次的酒吧,他说过老板春节前后关半个月的店,其余全年无休。
胡歌带他来那次还是在他们睡之前,酒精刺激着胃时他想,他们到底还是睡了,可然后又能怎样?一个个选择摆在他面前,他觉得每个都有道理。眼前看起来理所当然会快乐的路,会不会因为不了解可能出现的问题、不了解自己的性格和需要,最后落下个对谁都有伤害的结果?
“……我家里头人不在,明早的飞机走,所以就没事儿来酒吧坐会儿喽。”吴磊简单解释了下,拿瓶酒递给胡歌,“来来老大,一起喝。大中秋的,你也来这儿干嘛?”
“老板跟我说你在这颓废,没别的事就过来看看。”胡歌把酒拿开,“我开车的。”
“没劲。”吴磊瘪着嘴,“那你是专门来看我啊,哇,感动……这什么,月饼吗?梅菜扣肉馅儿,可以可以。”
男人咧嘴笑了几声,说中秋快乐。
聊了会儿近况,胡歌看吴磊已经有点醉,说别喝了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去,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小孩又趴桌上了,跟要赖着不走似的,“能让我去你那住一晚么?我就、就单纯睡个觉,感觉有人陪着。”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解释什么,干脆不说话了,等胡歌来做决定。
沉默了一会儿,对方抓过他的背包,拽着他胳膊,把他拉起来:“走吧。”
胡歌给他找了套睡衣,让他先洗,早点睡觉好好休息。
“单纯睡觉。”主人指了指客房。
虽说如此,在卧室刷手机等着浴室时,掩着的门突然就开了,在墙上砰地弹了下。胡歌吓了一跳,还以为养的几只猫合体造反了。吴磊口齿不清地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想睡这儿,都不抬头看胡歌一眼,自顾自地倒到床的一边上,动都懒得再动。
他是真的累,对时差的概念已经混乱,只觉得非常累,非常困。这些感觉之前吊着,到现在这个安静舒适的环境里后,全部安心地充斥了他四肢百骸,随时要把他拉入睡眠。
胡歌走到床边上,试着叫他,吴磊闭着眼皱着眉把半边脸往枕头里埋,哼哼几声当作回应。
给小孩盖了一层薄被单,把被随意蹬开的拖鞋摆好,胡歌坐在床沿上,看着吴磊在沉睡中缓和地呼吸。他毫不怀疑要是吴磊现在醒着、也没这么累的话,一个眼神他们又能滚到一起。
他记得吴磊脸和头发的触感,记得接吻时对方手臂环上自己背,身体紧贴着他的感觉。
在拍上部戏的时候,他俩很多对手戏,每天都呆在片场。他也是容易顺着朋友走的人,慢慢地和吴磊就越来越亲密,他当然看得出小孩眼里开始有什么,可在最后一晚前他总想,大概也没什么真要紧的,都不戳穿就这样糊弄过去吧。
当时杀青宴结束后,他回房收拾东西,准备第二天早上飞回上海。洗完澡出来不久有人按铃,他拢了拢浴袍,问是谁啊。
吴磊应了声,门开了,他看到胡歌的样子,愣了一下说:“老大你洗了澡了啊……没什么事,就你明天早上不是要走了么,我来告个别。”
“你好像还有几天?再熬熬,可惜不能陪你了。”
吴磊沉默了一下,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我……”
没等胡歌说完,吴磊走了进来,接过门把手来在身后关上,胡歌在他的前进中退了几步。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吴磊又说,他抓着胡歌的小臂,把他抵到墙上,想要吻上去。他早就和男人差不多高了,过了曾经一直仰着头看他的阶段。
胡歌止住他说:“我们不走到这步,好吗?”
他本来就不是容易因为一点好感就和人滚床单的类型,这还是吴磊,他不希望因为一时冲动让他们的关系走向一个不可预料的、不太可能安稳存在的境地。
吴磊脑袋抵在胡歌肩膀上想了一会儿,伸手把灯关了,抬起头来说:“我不会后悔的。”
第二天一早被赶航班的闹铃吵醒,胡歌反应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我们现在怎么办。吴磊接话说是不是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不知道,可能吧。”胡歌难得神色有点迷茫,但还是动作起来,“我得收拾收拾去机场了。”
他们后来没再提过这事,拍戏的那段日子像是把他们和外界隔离了的催化剂,让一些蠢蠢欲动的萌芽破土而出,可两人都觉得这株苗子没太可能真正长大。稍微考虑下要是真长期地试试,亲人朋友会有多少异议,外界又会有多少风风雨雨,他们自己又能毫不怀疑地走到什么地步?
三个月后的这个晚上胡歌在喝醉了的吴磊旁边睡了,把自己挪去客房的话也太刻意。小孩看来是真的累,他洗完澡上床都没把人吵醒。
这晚他依旧做了梦,梦里回到了自己二十多岁的某段时间。拍戏拍到想逃跑,等戏时坐在椅子里,想象有把不知哪来的刀插穿心脏,刺破椅背深蓝色的布料,把自己钉在这里,惩罚他的罪,解放他的纠葛和痛苦。十多岁的吴磊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琅琊榜的剧本,指着个生僻字探过身来,问他这个怎么念。
醒来时身边没有人,窗帘把天色挡住了,看眼手机刚好七点。他揉了揉脸把窗帘拉开,走出卧室,看到二十出头的吴磊坐在高脚凳上,已经把睡衣换下来了,手肘撑着台面啃苹果。
“早上好老大,拿了个你苹果。”
“早上好。”胡歌打了个哈欠,“你几点的飞机,我送你。”
“再过一个小时走差不多,耽误你事儿吗?”
“我午饭后再去公司。”他说着,向卫生间走去,“冰箱里还有牛奶,你自己拿啊。”
胡歌打开电视,调到直播的晨间新闻,和吴磊坐沙发上消磨出发前的一点空闲。很久没看电视直播了,两人竟然都产生了丝新奇感,边看边吐槽一些奇怪的新闻。
吴磊觉得好久没这么不管不顾地放松了,他有点想朝胡歌那边靠过去。
“我最近在美国那边,”他开了个话头,“过得挺充实的,剧组也不错,感觉会是部好电影。”
“好啊,上映了我去看。”
“可我有时候——比如拍完了一场重头戏,回去松了口气,又等着准备下一场时——会觉得,一直费心费力把一切都想要做好,又有什么意思呢?”吴磊声音变小了,“一直这样,努力,暂停一会儿,再努力,再暂停,好像不会有尽头。那种从来努力保持好状态的氛围,我觉得很佩服,又有点奇怪。这次回来,可能也是想离开一会儿那个环境,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是想离开那环境里的什么东西。”
“你应该知道,只是还没理清楚。”胡歌听他讲了,“事情本身说到底可能都没什么意思,你自己要开心点。”
“嗯。”
吴磊疲于独自在“什么都做好”上的无尽行程。和胡歌拍戏的时候他没觉着这种累,因为男人在无形之中分担了绝大部分意义,让他根本无需怀疑什么。
那时他们一步步跨过了界,戳破了那层玻璃纸,弄得现在有点微妙,可他知道,再回到那个场景下事情依然会那样发生。
怎么可能在那么近的时候抑制那些情绪?
快出发的时候他在玄关换鞋,手机短信音响了下,他摸出来看了眼。
“你再想想,东西都没落吧?”胡歌在身后问他。
“航班延误了三小时。”吴磊举着手机转过来说,“刚发过来的通知。”
“啊?那你……”
“我不想看新闻了。”
吴磊蹬掉刚穿上的鞋,把手机扣到旁边的柜子上和背包放在一起,迈一步回来直接吻上男人。
明明知道不该,可他还是十分想念胡歌的味道。拍上部戏他俩关系越来越好时,他偶尔七歪八倒地靠在男人身上,言笑间闻到他淡淡的烟味。吴磊侧着头让对方张嘴,追寻他软湿的唇舌,男人也顺和地回应着他的渴求,抬手揉过他后脑勺头发。他撩起胡歌T恤的下摆,手掌去抚摸温热的身躯,那晚身体的记忆又鲜活地重现了。
他们跌跌撞撞地倒到沙发上,吴磊轻咬着男人脖颈,手上解他的皮带。胡歌低喘着气,伸手从边上柜子抽屉里摸出润滑和套。男孩笑着接过来,一边更深地吻他,一边开始扩张。男人被他手指的慢慢加入弄得不耐烦,催他快点上。进入的时候胡歌闷哼了声,随着吴磊的动作,快感开始代替不适,他把自己完全交给了身体的欲望。顶峰的时候控制不住地要发出声音,被男孩凑上来的嘴堵住了。
吴磊退出来后拿纸把他俩擦干净。他抱住胡歌,把身体部分重量压到男人身上,脸埋在这人颈窝里静静地呆了会儿。
“老大,等我这次拍完,我们能不能好好聊聊?”
胡歌感到这话灼热地喷在脖颈上,能聊出个什么呢,他心想,自己老大不小地是不是又要开始折腾了。他早就不是什么都不用顾虑的、宇宙围着转的主角一般的毛头小子了。比他小十多岁的吴磊,一呼一吸正通过身体的紧密接触传到他的知觉里,他不知道自己该期待什么,或者离开什么。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