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说红楼（十一）：谁能笑到最后——说说荣国府三代管家人之间的明争暗斗
文/第一滴露珠
01
《红楼梦》在第二回，便通过冷子兴之口，将宁荣二府的情况交代得一清二楚。我们由此得知了，荣国府的最高统治者是贾母史太君，管家的是她的二儿媳王夫人，协助管家的是王夫人的侄媳妇也是她的娘家侄女王熙凤。
紧接着第三回，林黛玉初进荣国府，我们跟着黛玉见识了凤姐的威势、风采和八面玲珑，相形之下，王夫人倒显得平庸，难以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在接下来的近二十回中，王夫人都像个隐身人一样，很少出场，即使出场，有关她的文字也极少。
直到第三十回，宝玉和母亲的丫鬟金钏儿调情，王夫人大怒，立马狠狠地甩了金钏儿一个耳光，然后毫不留情地把金钏儿撵了出去，我们这才第一次正面见识了王夫人的狠辣无情。在这件事上，金钏儿固然有错，但是打一巴掌教训几句也就罢了，金钏儿作为王夫人的第一大丫鬟，向来也是受人尊重极要脸面的，一顿打骂想来已经可以令她知错悔改，何必非要撵出去呢。金钏儿伺候了王夫人十来年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为这一点小错就撵出去，叫金钏儿如何见人呢，金钏儿苦求半天，王夫人却一点都不动情，仍旧狠心把金钏儿撵出去了，金钏儿回家后就跳井自杀了。从这件事可以看出，在王夫人的心目中，宝贝儿子的名声，远比一个丫鬟的生命更重要。
贾母是荣国府的最高统治者，但是因为年龄大了，实际上已经不管事了，贾母的地位相当于荣国府的董事长，而王夫人便是总经理，总理一切荣府内务，自从贾琏娶了自己的侄女凤姐后，王夫人便让凤姐帮着自己管家了，所以，凤姐实际上是常务副总的职位，协助王夫人打理一切大小事宜。凤姐果然没有辜负姑母的期望，将荣国府管理得井井有条，而且很讨贾母的欢心。
其实凤姐的地位和处境是比较尴尬的，她本是贾赦的儿媳妇，而贾赦已经从荣国府分出去单过了，按理说她是无权过问荣国府的家务事的，只是因为她是王夫人的内侄女，王夫人出于自己的私心考虑，便“借”她过来帮着管事，这才给了凤姐施展才华的舞台。凤姐作为副总，既要让顶头上司王夫人满意，又要让董事长贾母开心，还得时常顾及自己的正牌婆婆邢夫人的面子和感受，这角色真还不是一般人能扮演得了的，难得的是，凤姐不仅能做到统筹兼顾，还越来越讨贾母的欢心和喜欢。
作为儿媳妇，邢夫人在贾母那里一直不受待见，这里面有她老公贾赦的原因，也有她自己的原因，到了贾赦和邢夫人两口子合计向贾母讨鸳鸯时，贾母和邢夫人的婆媳关系已经撕破脸皮，彻底破裂。
比起邢夫人来，王夫人这个二儿媳妇似乎颇受婆婆好评，她比邢夫人出身高贵，又是贾政的原配夫人，做事情循规蹈矩，敬上谦下，不失大家风范。贾母曾当面向王夫人的妹妹薛姨妈夸奖王夫人，说“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
且慢，你们可别被贾母的夸奖迷惑了，以为王夫人真的是老实孝顺，贾母对王夫人是真心满意。从古到今，婆媳关系都是个复杂的命题，可不是一个简单的“好”或“坏”可以概括的。
如同读红楼的读者中有两派，“拥林派”和“拥薛派”，荣国府中也有隐隐的两股势力：拥林派和拥薛派，拥林派以贾母为首，拥薛派以王夫人为代表。
贾母最疼爱的人就是贾宝玉和林黛玉，在黛玉的母亲出嫁前，最疼爱的人便是黛玉的母亲贾敏。她又接受了女儿和女婿的生前嘱托，在她的内心，自然是极希望自己最宝贝的外孙女能嫁给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的。除了对外孙女黛玉的真心疼爱，贾母也有自己的现实考虑。贾母嫁进荣国府，从重孙子媳妇做起，一直到自己也有了重孙子媳妇，历经几十年的豪门风雨，看尽人情冷暖，自然知道权力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她虽然熬到了最高统治者的份上，却因为年龄大了，不得不放权，那么接班人的好坏，便直接关系到她的晚年幸福。如果黛玉成了她的孙媳妇，那么宝玉和黛玉便一直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心里，凤姐又越过了王夫人，一直趋奉着自己，那么到时候，凤姐觑着她的心意管家，自己最爱的外孙女和孙子陪着自己逗笑取乐，这才是老神仙过的日子啊。如果让王夫人的计谋得逞，薛宝钗嫁给了宝玉，那么，宝钗肯定是和王夫人一条心的，自己到时候便被孤立了，自己的儿子和孙子都是无能之辈，都是做不了主的人，自己的晚景肯定凄凉无着了。
而王夫人的算盘却是：先让凤姐帮着管家，她是自己的内侄女，肯定会和自己一条心的。即使和自己不一条心，那么，到时候自己娶了儿媳妇，将凤姐取而代之便是。宝钗这个优秀的外甥女一出现，真是让她喜出望外，她终于找到了抗衡林黛玉的人了。想必，她和薛姨妈这对姐妹，在一次次的见面攀谈中，早已千百次地商量计议过这件事情了，甚至在宝钗进京前，王夫人已经和妹妹书信密谋过此事了，宝钗的“金锁”，都有可能是在王夫人的提议下才打造的，专门用来制造“金玉良缘”舆论的。
凤姐呢，作为内务的实际管家人，聪明如她，一眼就看出了贾母才是荣国府的实际统治者，所以，她在兼顾王夫人的同时，一直是以讨好贾母为主要目的的，在她的苦心经营下，贾母的确是越来越喜爱她了，甚至提议上下凑份子来给凤姐过生日。凤姐也知道自己的处境尴尬，若是宝钗上位，那么自己肯定就失去了荣国府的管家职位，这对于争强好胜、爱出风头的她来说，无异于比死还难受。所以，凤姐也一心想促成黛玉和宝玉的婚事，一来贾母高兴，二来自己可以继续管家。
所以，在荣国府的表面和平下，三代管家人其实是各怀心事，明里谈笑风生，暗里各自发力较劲。
02
第二十八回中，元春贵妃赏赐的端午节礼，宝玉的节礼和宝钗的是一样的，宝玉当时就诧异了，说怎么林姑娘的倒和我的不一样，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呢，别是传错了吧。元春的赏赐可以看做是一个暗示和信号，这个暗示只能是她的母亲王夫人给她的。至此，王夫人胜出一局。
但紧接着下一回，清虚观打醮，那位老神仙张老道士开玩笑要给宝玉提亲，且看贾母是怎么说的：“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们不是想撮合“金玉缘”吗，那等着吧，宝玉不能早娶呢，我们都知道宝钗比宝玉还大几岁，她能不能等到贾母说宝玉的年龄合适娶亲的那一天呢？此时，贾母成功扳回一局。
在第三十五回，宝钗奉承贾母聪明，贾母当面夸宝钗“提起姊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全不如宝丫头”。这句话，向来被许多人当做是贾母喜欢宝钗的证据之一，但据我看来，此话却是另有深意。首先我们来明晰一下，贾母话语中的“四个女孩”指的是谁。有人说，这四个女孩当然是指“四春”了，不然还能有谁，但是，要知道，这时候元春已经是贵妃了，贵妃是皇帝的女人，代表的是皇家的权威和脸面，早已不能以贾家的女儿论及了，元春省亲时，贾母和王夫人见了她也是要下跪迎接的，贾母怎么敢说贵妃娘娘元春不如宝钗呢，这可是犯上的大罪啊，所以这里的“四个女孩”很明显不包括元春。那么，贾府还有什么女孩呢，除了“三春”之外，就还剩下林黛玉和巧姐儿了。那时，巧姐儿还是个小婴儿，这“四个女孩”，很显然就指的是迎春、探春、惜春和黛玉了。贾母明着夸奖宝钗，实则意在说明：黛玉是我们贾府的自己人，和我的亲孙女一样，是不用夸奖的，你们薛家作为亲戚，我才会夸。
刘姥姥进大观园的时候，贾母又一次向王夫人发难，表明自己时时刻刻坚决爱护黛玉的决心。贾母见黛玉窗户上纱的颜色旧了，便和王夫人说这个纱旧了就不好看了，要王夫人明天记得给潇湘馆换上软厚轻密的名贵纱软烟罗。这点小事贾母为什么不和凤姐这个实际管家人说，而要和王夫人说，此中意味大家可以细细揣摩。再看后面，贾母她们到了宝钗住的蘅芜苑，贾母问道：“这是你薛姑娘的屋子不是？”，从这句话足以看出，贾母从来就没有来过宝钗的屋子。而贾母一进屋，立即对宝钗屋子的素净陈设发表了不满的看法，还当场就吩咐鸳鸯，去把自己的梯己摆设拿三件来，再拿水墨字画白绫帐子替换掉宝钗的青纱帐幔，鸳鸯只答应着，却没有立即行动，只说这些东西都搁在箱子里，得慢慢找，鸳鸯是贾母的第一心腹，她如何不知道贾母的真正用意，贾母不过是借此抒发对宝钗和王夫人的不满罢了，哪里是像关心黛玉那样真正关心宝钗？
作为儿媳，王夫人明面上不敢反对贾母，但暗地里可也没闲着。宝玉被贾政毒打了一顿，王夫人命令怡红院的丫鬟去找她汇报情况，袭人就主动去了。袭人在王夫人面前剖肝沥胆地表了一番忠心，说了一番顾虑宝玉名声的话，立即获得了王夫人的赞许和认可，王夫人也借机发了一番牢骚，大意就是老太太过于溺爱宝玉，害得自己不能好好管教自己的儿子，然后就让袭人好好保全宝玉，自己自然不辜负她。不久，王夫人就命令凤姐把袭人在老太太那里的一两银子的月例裁了，改为从自己的月例里拿出二两银子一吊钱来按月给袭人。王夫人这一招厉害，一箭双雕，既让袭人直接在自己手底下讨生活，而不用和老太太打交道了，又借此机会提高了袭人的待遇，让她和姨娘的待遇一样了，从此袭人怎能不对王夫人死心塌地地尽忠。
这袭人，原来和晴雯一样，都是贾母房里的丫鬟，贾母怕宝玉的丫鬟照顾宝贝孙子不细心，才派自己的两个丫鬟去的，或许还有说不出来的一层意思，那就是，让这两个丫鬟给自己做个耳目，自己随时可以掌握宝玉房里的动向。袭人和晴雯，一个稳重寡言内心有算计，一个能言善辩性格直爽，依着贾母自己的性格，是喜欢晴雯多过袭人的，而王夫人恰好相反。
第五十四回中，贾母问袭人怎么不见，说她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单支使小丫头出来伺候宝玉，王夫人忙替袭人辩解说，她妈前日没了，因有热孝，不便到前头来。贾母却反驳说，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这会子难道也不在这里不成？幸亏凤姐及时过来打圆场，才避免了王夫人的尴尬。
03
若论打理经济的才干，王夫人比不上凤姐；若论治理内务的本事，王夫人比不过贾母。且看第七十三回，宝玉误以为父亲要查问他的功课，假装被吓，贾母得知后，很是震怒，别人都不敢回话，只有探春出面解释了几句，贾母却严厉地说出了一番话来，她这番话可谓一针见血地指出了夜间喝酒聚赌的严重危害，接着贾母雷厉风行，查出了带头赌博的几个人，并给予了严肃的处理。可见，贾母年轻的时候，管家真的是一把好手，王夫人固然比不上，凤姐也不能及，不然荣府怎么一直在走下坡路呢，这里面固然有很多的原因，但王夫人和凤姐作为两代管家人，难辞其咎。
王夫人正事打理不好，却专管着抓荣国府的“风气”，更在王善保家的挑唆之下，做出了抄家的愚蠢决定，饶是探春一直以来都是站在王夫人这一边的，因为抄家的事情，也对王夫人表示了明确的不满。
趁着抄家的时机，王夫人又撵走了晴雯，至此，宝玉的房里再没有贾母的耳目了，而王夫人却可以通过袭人，及时知道自己儿子的一举一动。到这里，王夫人和贾母的婆媳斗争，儿媳王夫人开始渐渐占了上风。
贾母虽然精明强干，但吃亏在年龄太大了，终究是精力不济，也不想操那么多的心了，所以，明面上她虽然还是荣国府的最高领导，但实际上，她已经被慢慢架空了。她身边的可靠人，只剩下一个丫鬟鸳鸯和一个外孙女黛玉，而她的宝贝孙子宝玉，虽然爱贾母，但在母亲和祖母面前，他谁也违拗不得，所以这时候的贾母，大势已去。
反观王夫人，先是利用亲侄女凤姐替她打理荣府，然后又扶持起了探春，收服了宝玉的重要丫鬟袭人，宫里还有个亲生女儿做贵妃给她撑腰，在和贾母的斗争中已经完胜。可怜凤姐一辈子要强，自以为聪明，却不过是王夫人的治家工具而已，一旦失去利用价值了，便被亲姑母毫不容情地一脚踢开。王夫人乃是大智若愚，守时藏拙、韬光养晦，一旦出手却着实狠辣。凤姐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干，日夜操劳不知疲倦，好不容易怀了个男孩又累得流产了，得了下红之症都不想歇着，就怕自己的权力被夺走，又看不破钱财二字，一味聚敛私房钱，最后却落得个自己被休，女儿被亲哥哥卖了的悲惨下场。
分析到这里，好像可以得出结论：荣国府的三代管家人，明争暗斗多年，还是王夫人笑到了最后。从《红楼梦》的前八十回来看，似乎的确是这样。虽然我们无法亲眼看到曹雪芹写的后几十回的人物结局，但是联系前面的红楼判词，以及许多暗示谶语，可以知道，贾府是落了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也就是说，贾府的女人们争来斗去，其实谁也没能笑到最后。
皇权制下的官僚家庭，一道圣旨便可以让一个大家族一朝倾覆。当贾府的大厦轰然倒塌，贾府的女人们昔日所争所想所梦所盼，都成了一场空。黛玉和宝玉不能终成眷属，固然令我们唏嘘感叹，但冰清玉洁的林妹妹，在荣国府彻底败亡前离开人世，对于她，对于读者，反而是最好的选择和安慰，“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
写到这里，真的感觉红楼如梦，人生如梦，我为红楼一大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