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睁开双眼所看到的,是在眼前头上光柱中被牢困住的无数狂躁的灰尘,痛苦挣扎着却又充满使命感与远大目标,毫无倦意的做好永不停息的奋斗姿态却随时都在盲目的偏离一切规律与成就,毫无意义的生机勃勃却同时又蕴含着宇宙间一切死寂的真理。
用着解刨台上僵直死者的体态躺在尘埃之中,我带着某种清晰感的色调与光影赤裸着全身。作为这一状态副作用的自我嫌弃与惶恐似乎拖滞住了在逻辑意识中检索“醒来这一刻之前所有因果成立关系的基础”这一进程,也就是说——我闭上双眼前的一切记忆。但无论我如尝试何克服体内这低昂沸腾的惊骇情绪与安全感为零状态下哺乳动物本能的悸动,我的个人记忆始终没有一丝光斑乍闪映照在它们本应该存在的空虚幕布之上。而无端涌动的,却是以填补白旷空间为唯一目的的,为到达极致的“无”这一概念配置背景音乐般,关于这世界的其他一切。
成为我的原子以及成为我眼前的一切灰尘的原子都诞生于同一时刻,且亦终将消亡于同一瞬间,从大爆炸之始,这宇宙不会增加任何物质与能量,也不会有任何减少,存在消亡,再存在再消忘……说起来“似乎存在过的“不过是不停转换的过程而已,真正的起点即是这宇宙唯一的起点而真正的终点也将是这宇宙的唯一终点。所以,与其相比,我刚刚发觉丢失的所谓全部人生记忆,不过也就如同马桶里垂死金鱼的最后一场梦而已。
随着我头脑中不断跳出的毫无意义却逼真详尽各种信息不停的堆加,对他们是否为疯狂幻觉的怀疑也持续增长着。从骆驼消化道的解刨结构到八分仪的使用方法,用人体脂肪制作工业润滑剂的化学提炼过程以及如何烹制完美的意大利口味煎蛋卷……在确信我能用内窥镜实施肠道肿瘤切除的同时一一回忆起二十七种快速的徒手杀人技巧。完全没有任何情绪关联于这些随机的技能和信息,就如同有人在无尽的沙漠里用沙子不停的垒砌一座高塔般,似乎是很了不起的存在可却毫无实际的用途。我意外轻易的抑制住了这些无用信息的索引,试着使用目前唯一切实可行的行动技能,站立行走。
木讷的环视周遭,大至耗了近五分钟才得出当下我身处某一天然地穴的结论。之前所见透入的几缕光芒显然来自上方入口,从其光度和轨迹猜测,此时大致处于午后时分。渐渐身边一些细致痕迹表露了一些我醒来之前的线索,诸多不同尺寸及装束的脚印及体痕分布各处,或分别或同时这窄小洞中就在这一两天有过十几个不同特征体态的访客,但现在却不知为何却唯独剩我一人失忆醒来之外,再无任何他物。
假如这世界上存在《于狭小洞穴中惊醒之失忆者行为指导》这本书,其第一或唯一章节必然是关于如何想办法走出去的指示。此时并非”我要出去“这一意志随着逻辑自然产生这么简单,更确切的,是这山洞在推迫着我离开,用它似乎不断缩小的空间,耗余不多的氧气以及越来越切实可感的阴寒……我迎着射入的光柱向外攀爬着,随着接近洞口,微微的徐风划过我赤裸的躯体,脱出地穴的渴望与对未知的恐惧作为一种让人无法习惯的天性几乎矛盾的让我体验着愉快的疼痛。大概这世界上所有赤裸着爬出洞穴的人,都必然有此感悟。
终于,在确凿无疑的春天午后阳光下,我感到一阵温暖的饥饿。
人类文明最初所图企及的目的,理论上至今仍在驱动着世界运转。对食物的索求驱使着我全部活动能力的同时也大幅降低了一丝不挂的羞耻感,我尽量保持体态优雅节奏轻快的裸跑出这似乎是一片微小稀疏的林地。
随后,一条狭窄而肮脏的路像条居心叵测的蛇一样,突然缠住了我双脚。
若以现代工业定义作为审核检验标准,再假设是某个严谨的建筑学者或工程师想必绝然会剥夺它继续被认定为路的资格,这只能算是条被无奈被碾压的稍微平坦一些的垃圾带而已,各色各样无用之物被抛弃倾轧,在他们再次变全部成尘土之前的数千万年之间,它们只是变成了人类定义中毫无意义的“痕迹”而已,如同这世界上绝大多数其他垃圾一样。
这些东西附着、贴紧、粘连在一起,横隔在我眼前一如时间之河,自其永不可知的起点穿插而过的流向它同样永不可知的终点,而我只是仍不悔改的跟随着自身愚蠢的本能试图在其中寻找任何一丝有用之物来延续自身的存在。
此时,远处突得传来一阵嘈杂声响,沿着这条勉强存在的道路越来越近,声音渐而可辨的同时从转角出窜出一辆被各种可疑污迹包裹着的无法分辨本色的皮卡车。
而我只是呆呆的注视着它一路碾压、带起、撞开各种破败的垃圾堆块,朝我驶来。
很快已可勉强看到除却驾驶室一人模糊的身影,皮卡车后箱还站靠着两人。我全身赤裸僵直的挺立在路边,头脑中一片空白。应对如此场面似乎唯一可靠的经验来源便是记忆,而我却和这里其他的弃物一般,失去了个体存在的连贯性,只是毫无目的停留在此,呆呆等待未来那漫长的转换。
就在皮卡车将我当做其他垃圾一样呼啸而过的瞬间,我总算是得以看清后箱里那两人的形貌。
一男一女,男人黑乎乎的罩衫和运动裤似乎是用什么东西紧紧的粘在他干瘦的身躯之上,胡子和头发胡乱的和各种污渍纠缠在一起,浑浊发黄的双眼暴起凸出带着不详的病态,面无表情恰好与我对视着的同时,用手按住身旁女子的头,紧紧的顶在皮卡车厢金属沿面之上。随着颠簸扭转而勉强可见的女子面容,被她自己的涕泪融合着车身的灰土涂染的模糊了面容所具的全部特征。但修长瘦弱的身躯和满头被风卷起的细发用一种女性千万年来独有的姿态勉强无力的挣扎着,那并非在试图挣扎的脱出自身的困厄,而是在与自身承受苦楚的最终界限作出又一次妥协之前象征性的抗拒。
在这一切匆匆闪过我眼前之后的大约数秒,那车突地发出疯狂高亢的惨烈尖叫而猛然刹住,咆哮怒吼一般的倒车声伴随着一股无处排走的诡异青烟扑向我面前,车厢上黑衣男人依然盯着我,我也依旧呆滞的回视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只是半张着口愕然无语的看着他站在车厢上慢慢抬起腿,而后猛地向着我眼前踢来。
腥臭的鞋底味儿带着眼前金灿灿的耀斑以及耳边各种鸣响的回声掺杂着女子不知是呜咽还是惊叫,最后一股脑的沉入了那阵熟悉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