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诗

       穆旦,他在这个灾难深重的民族最灾难沉重的时刻呼吁:“一个民族已经起来”,而他自己,“为了他我要拥抱每一个人,为了他我失去了拥抱的安慰。”西方的西西绪斯奋力推巨石上山,同时知道它必然会滚落下来,但他一径推着。东方的穆旦,亦深切明白,在这人世间,等待他是的如何的永恒的苦役。

        穆旦,这个名字现在已经渐渐响亮,从沉重的暮色中透出晨曦的光。不过,这一切,对于他个人,就像他生前最喜欢的艺术家梵高,只是无意义的回响。梵高生前一幅画也不曾卖出,生平嗜酒,拿自己最得意的画作跟人换一杯酒而不可得。万古身后名,不敌生前一杯酒。而对于穆旦,这个从累累白骨的野人山上幸活下来的人,“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相对于这些腐烂在胡康河谷的战友,尽管“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但还是“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穆旦的幸活让他旋即踏入人世的魔鬼地带,并且再也没有九死一生的幸运,在这座比瘟疫和蚊虫横行的原始森林更为残酷的野人山里,他的幸活成为绝妙的反讽,成为他最擅长的反论,成就了他的丰富和丰富的痛苦。而在这丰富的人世痛苦中,唯一的慰藉,唯一的一杯生前酒,是别人的妻子,是巴金的妻子,萧珊。

        1972年萧珊去世,穆旦悲痛不已。时间也没有把他这创痛平复,时隔四年,他写下这样的诗句:““你永远关闭了,不管多珍贵的记忆/曾经留在你栩栩生动的册页中,/也不管生活这支笔正在写下去,/还有多少思想和感情突然被冰冻;//永远关闭了,我再也无法跨进一步/到这冰冷的石门后漫步和休憩,/去寻觅你温煦的阳光,会心的微笑……”,深沉地喟叹道:“我的心灵投资的银行已经关闭,留下贫穷的我,面对严厉的岁月,独自回顾那已丧失的财富和自己。”并将之冠之曰《友谊》。萧珊有巴金,有和巴金的一堆子女,穆旦有周与良,有与周与良的一堆子女,俗世的羁绊种种,现实的无奈重重,他把他和萧珊之间的这种“你知道不知道,现在唯一和我通信的人,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人。这样,你还觉得我太差吗?我觉得我们有一种共感,心的互通。”“共感和心的互通”最后冠之以友谊的桂冕。他写信给另一位西南联大时期的杨苡:“我感到少了这样一个友人,便是死了自己一部分(拜伦语)”。因为萧珊的去世,他说:“终于使自己变成一个谜,没有人能了解你。”他得知她去世的当晚,整宵无眠,拿着她送给他的英文版拜伦的《唐璜》伏案埋头苦译,在再也迎不来黎明的漫漫长夜里,他知道他的损失,他知道自己成了一个没有人能了解的谜,在再也无需要面对外人,只余自己的黑暗中,不知道他是否曾潸然泪下。

        穆旦与萧珊的相识一说于1940年,穆旦在西南联大毕业留校在外文系担任助教,时年22岁,时逢21岁的萧珊同年就读于西南联大外文系。彼时,普希金的浪漫爱情早已吹遍了中国的大学校园,穆旦和萧珊是其中的两个热情的拥者,事隔经年,俩人都曾经从事过普希金的翻译工作。普希金那些热情呼号的爱情诗温暖了他们本就滚烫的心,“我曾经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我既忍受羞怯,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这些直白的情话点燃过无数青年的热血,也点燃了穆旦,于是,中国有了自己的最好的爱情诗《诗八章》“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唉,那燃烧着的不过是成熟的年代。你底,我底。我们相隔如重山!”《诗八章》写尽了爱情的丰富与不确定,“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在差别间又凝固着陌生;”爱情的盲目与无力感,我和你谈话,相信你,爱你,这时候就听见我底主暗笑,不断地他添来另外的你我,使我们丰富而且危险。但纵然爱情使我们“哭泣,变灰,变灰又新生,”爱情依然值得我们飞蛾投火。在这首诗里,穆旦甚至预言了自己的感情之路,“呵,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那里,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笔立着,和我底平行着生长!”两个爱情绝望地没有相交之点,但平行着共同生长,而且“再没有更近的接近,所有的偶然在我们间定型;只有阳光透过缤纷的枝叶分在两片情愿的心上,相同。”还有比这更动人的接近与知音吗?还有比这两厢情愿更痛楚的甜蜜吗?这爱情萌芽,成长,成熟,并且在季节到来之后飘落,但最终会“在合一的老根里化为平静。”真的爱情不必朝朝暮暮,长相厮守,心有灵犀的交汇足以抚慰人世间的疲惫与创痛。一年后,穆旦响应国民政府“青年知识分子入伍”的号召,弃教从军,参加中国入缅远征军,在副总司令杜聿明兼任军长的第5军司令部,以中校翻译官的身份随军进入缅甸抗日战场,命定地去爬那座现实中的野人山了。萧珊缀学回家,父亲想把她嫁给一富商,萧珊只有离家逃婚,投奔了当时写逃婚写得很好的小说家巴金,得到了巴金的支持。

        现在没有证据表明穆旦和萧珊在1940年就相知相识,或者说穆旦的诗八章就是写给萧珊的,诗八章写尽了年轻时的爱的迷乱与盲目,这爱的对象反而不确定不可考。但那爱的寓言与预言却跟随了穆旦一生。

1944年5月8号萧珊和巴金在贵阳花溪结婚,6月穆旦写下《赠别》

(一)

多少人的青春在这里迷醉,

然后走上熙攘的路程,

朦胧的是你的怠倦,云光和水,

他们的自己失去了随着就遗忘,

多少次了你的园门开启,

你的美繁复,你的心变冷,

尽管四季的歌喉唱得多好,

当无翼而来的夜露凝重——

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

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

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

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

(二)

每次相见你闪来的倒影

千万端机缘和你的火凝成,

已经为每一分每一秒的事体

在我的心里碾碎无形。

你的跳动的波纹,你的空灵

的笑,我徒然渴望拥有,

它们来了又逝去在神的智慧里,

留下的不过是我曲折的感情。

看你去了,在无望的追想中,

这就是为什么我常常沉默:

直到你再来,以新的火

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

一九四四年六月

       题为赠别,但渴望着你再来,以新的火摒挡我所嫉妒的时间的黑影。名为赠别却更像一首爱的誓言,“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希冀在你老了的时候,世界安静下来的时刻,你才发现我对你爱得竟是如此深沉,穿过了岁月的遮蔽。

        1947年穆旦成为“九叶诗派”的一员,萧珊参与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工作,四八年二月,穆旦的诗集《旗》,列入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九集,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出版。其中写得最美的即为写于47年的《发现》

在你走过和我们相爱以前,

我不过是水,和水一样无形的沙粒,

你拥抱我才突然凝结成为肉体;

流着春天的浆液或擦过冬天的冰霜,

这新奇而紧密的时间和空间;

在你的肌肉和荒年歌唱我以前,

我不过是没有翅膀的喑哑的字句,

从没有张开它腋下的狂风,

当你以全身的笑声摇醒我的睡眠,

使我奇异的充满又迅速关闭;

你把我轻轻打开,一如春天

一瓣又一瓣的打开花朵,

你把我打开像幽暗的甬道

直达死的面前:在虚伪的日子下面

解开那被一切纠缠着的生命的根;

你向我走进,从你的太阳的升起

翻过天空直到我日落的波涛,

你走进而燃起一座灿烂的王宫:

由于你的大胆,就是你最遥远的边界:

我的皮肤也献出了心跳的虔诚。

       生的颤栗,死的迫近,都敌不过这怒放的刹那的狂喜,漫长的孤寂,心灵的荒漠,因了这一刻的盛开,“二十岁的紧闭的肉体”也被打开,仿佛相遇前的艰苦跋涉,相遇后的“变灰再变灰”,有了这相互交汇时的光亮,一切都是值得的。

       同年,巴金亦写了他最好的作品《寒夜》。巴金比萧珊年长15岁,寒夜中的汪文宣也比曾树声年长,而且身患肺病,萎缩,枯稿、了无生气的汪文宣面对年轻、青春、生气勃勃的曾树生有着深深的眷恋,眷恋中的内疚与冀愿,在行就离世的前夕,他只写下了五个大字:“我愿她幸福!”只要她幸福,他就能不在乎这幸福是不是他给的。而在萧珊与巴金的通信中,俩人几度提到查良铮(穆旦),当萧问及想给穆旦的那本诗集放在哪儿,巴金也很细心地回复“在盖子下面”。萧珊离世后,穆旦写信给巴金问及萧珊的葬身之处,巴金回信道:“谢谢您的来信。我几次拿起笔想写回信,可是脑子里仿佛一团乱麻,不知道从哪里写起,现在还是如此。想来想去,我只能写上面写的那两个字:谢谢。我想说的许多话都包括在它们里面了。其他的我打算等到我的问题解决以后再写。死者在病中还几次谈到您,还想找两本书寄给您(《李白与杜甫》),后来书没有买到,又想您也许用不着,也就没有再提了。您问起她安葬的地方,我只能告诉您她的骨灰寄存处,那是龙华火葬场(漕溪路二一〇号)二楼六室八排四一七号四格。您将来过上海,去那里,可以见到她的骨灰盒。”但穆旦当时属于管制劳动,76年初即摔断了腿,家贫未治,在疼痛中翻译《唐璜》,一直没去看萧珊。不过这种现世中的形式早已不再重要,因为“等你老了,独自对着炉火,就会知道有一个灵魂也静静地,他曾经爱过你的变化无尽,旅梦碎了,他爱你的愁绪纷纷。”你年轻时的梦不再开出娇艳的花来了,还碎了一地,但还有另一个还贪恋着你旧梦碎片的光羽,珍惜着它们,并爱着梦碎后心伤的你。重病中的萧珊给穆旦写信,也这样感慨:“我们真是分别得太久了。是啊,我的儿子已经有二十一岁了。少壮能几时!生老病死就是自然界的现象,对你我也不例外,所以你也不必抱怨时间。但是十七年真是一个大数字,我拿起笔,不知写些什么……”。

        佛说人生有三苦:生别离,求不得,爱不能。这三项穆旦占全了。佛没说过的另一样苦,穆旦也经历过了,即最亲的人是最不能理解你的人。1976年穆旦心脏病突发,不及治疗即撒手人寰。在家人整理他的遗物时,发现了二十七首诗作,都是用巴掌大的纸条,夹在他自己用过的书里面,妻子周与良后来说:“这些诗都是背着我写的,当时只要他谈到写诗,我总加以阻止,想起这些,我非常后悔。”穆旦的三个子女说道:“我们从来不知道父亲还有一个名字叫穆旦。”穆旦这个现在被冠之以“二十世纪最杰出的诗人”的名字,跟他一起生活的最亲的家人竟然连这个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一个会翻译普希金、拜伦的查良诤。再后来,穆旦的名字响了起来,周与良的娘家人也出来回忆说,周家是书香世家,中多教授,多到可以办一所大学,声名显赫,而穆旦穷愁潦倒,周父甚不待见,乃至穆到周家,周家人不与之语。这是怎样的一片荒漠啊,想必比穆旦一生没曾走出来的野人山梦魇更令人寒心,怎样的甘泉才不会枯竭呢?

         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情诗。当我们读着穆旦诗中惊鸿一瞥的爱的倩影,看到那只小小的野兽疯狂在温暖的黑暗里。我愿意摒除所有的考据,愿意相信人世间毕竟不全是荒漠,曾有那么一个人在诗人最需要的时候端给他一杯酒,这酒中充满着深沉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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