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以为整夜喧鸣的是怒江的波涛,直到清晨走出帐篷才发现,那整夜喧鸣的是一条从山壁上流淌下来的溪流,它们是在为流进怒江而欢呼呢?还是为从此以后便失去了自己而悲鸣?如果我是一条山溪,我宁愿在流进大江大河前干涸,也不愿流进那无数条河流汇集的江河,从此失去了自己,甚至连名字都不再有。我们奔走在自己的河道里不好吗?为什么要流进大海,和无数条河流拥挤在一起,成为一滴没有个性的浪花,而不是让人惊喜的溪流?
旅行到了这里,想要表达的更加少了,也许眼睛都已经麻木,再也不复往日的敏感,对这个世界的风景熟视无睹,那些山峦在美学上备受推崇的色彩和纹理,如今成了旅途中司空见惯的存在,三十多天行走在绿色海洋里的旅途,让我的灵魂渴望着一场冰雪的盛宴。
有时候我想,应该找个同行的伙伴,那样就可以讲讲彼此之间的故事,使游记变得生动一些,哪怕是带条狗也好,总有些可以写的东西,不必每天一个人闷头赶路,自言自语,把语言转化成了汗水,流淌在漫长的道路上。也许这次将是人生中的最后一次独自旅行,也许孤独刚刚开始,这一生注定要一个人看遍世间风景。有时候生命越是拒绝孤独,孤独越是如影随形,当我们接受了孤独时,孤独就不存在了。每当独自行走在异乡,脑海中波伏娃的那句话总在回荡:我要是两个人就好了,一个人说话另一个听,一个人生活另一个看,我多么知道爱自己,我谁都不羡慕。而我所拥有的只有一个不会说话的影子,在晴朗的阳光下伴随我走过一个个城市和乡村。世界这么大,怎么会没有另一个契合的灵魂在相互寻找呢?或许我们只是迟到了,拐错了几个路口而已。
无论如何,游记还是要继续写下去,缺乏热情的生活里,写作是仅存的一点余温。也许这千篇一律的诉说连自己都已厌倦,但是生命需要呐喊。需要一种热忱来温暖生活里的冰凉世界。此刻,当我想要继续讲诉我的故事的时候,却不知道从何说起,每一天都太过雷同,我并没有很多神奇的经历,有的只是日复一日的风吹日晒和漫长爬坡。这些单调的旅途慢慢变成了生活的一部分,和生活一样乏味,重复着。因为这颗心跳动的节奏有些紊乱,无法迎合那江水的浪涛,无法聆听大自然的声音。我多希望旅途能够再精彩一些,但是怎样精彩我却无法设想,这个世界上所有精彩的故事,都存在着一定的虚构成分,我还年轻,不能够虚构一些故事填充自己的生命,这生命必须是真实的,纯洁的,哪怕它仅仅是平庸的一瞬,那也是我完整的,不与谁雷同的人生。
沿着怒江的美丽公路于我而言最值得称赞的是它的服务区,因为要把这里打造成一个旅游胜地,所以沿江国道上每个乡镇前后都修建了服务区,这些服务区美丽奢华,本身就是一道靓丽的风景。沿着国道,从六库到丙中洛,一条美丽的绿道正在修建中。每天我都会去寻找服务区扎营,因为这些尚未投入使用的服务区大多数有水有电,还有屋檐可以遮挡风雨。我在深夜抵达子里甲服务区,便是冲着它的水电而来,它果然也没使我失望。我在服务区的一个长廊下露营,手机和充电宝放在附近一个刚刚装修好的柜台下充电,在云南广西地区的整个漫长旅途中,让我感概的是这里的人都是如此的善良,正直,或者说我遇到的皆是如此,从东兴市的夜晚遇到的那群年轻人,到今天在普拉底乡遇到的那家饭店老板。每当我充电宝没电时,如果在城镇,我便会整夜把它们放在公厕里,一路走来,从来没有丢过,这让我十分欣慰。今天在普拉底乡吃饭的时候,我询问炒饭价格的时候,店里的男老板说是十五块钱一份,因为肚内饥饿,便要了份蛋炒饭,吃过饭后我便微信支付了十五块钱,女老板却又退还我三块,说是火腿鸡蛋炒饭十二块钱,本来她不用退给我的,但是她却本能的退还了给我,这种质朴和单纯是别处少见的。
子里甲服务区的清晨依旧带着几分凉意,太阳尚未翻山越岭而来,短暂的宁静里,连江水都温顺了起来。我望向昨夜灯光处的山中,那些房屋呈现出了它们林荫半掩的姿容。房子远远看去很小,耸立在陡峭的山上,像是雨后长出的蘑菇。这或许就是人类伟大的地方,他们能够在任何地方生存下去,无论多么艰难,他们总能在恶劣的环境里寻找到生存的方式和勇气。山林带雾,那雾极淡,像是用光编织而成,从近及远,慢慢变浓,使远处峡谷生成一种隐隐约约的诗意来。我洗漱完毕,写完游记,收拾好行李,便出发了。早餐在二十多公里外的福贡县,好在行李中还带有馒头,虽然这馒头有些冷了,但是依旧能够抵挡饥饿。
沿着怒江,行走在峡谷里,美无处不在,连那路边濒死的蝴蝶,都带着一种即将毁灭的悲壮之美,在公路上挣扎着。大自然的美总是在独辟蹊径,构造成一种无法复制的艺术。绝没有一种美像这段怒江峡谷,这种美有着复杂的构造,既雄壮浑厚,却又细腻纤柔,它有着田园诗人笔下的幽静恬适,又有着边塞诗人笔下的悲壮粗犷,这里本身就是一个矛盾的存在。行走在这里,有时如同被群山放逐,有时又像被群山接纳。这个季节的怒江变得温顺,仿佛是另一条河,或者是它骨子里的另一种人格。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表达我内心的感受,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所带给我的不仅仅是眼睛看到的那些起伏丘壑,更多的是一种看不见的,能够让人热泪盈眶的感动,这种感动仿佛是一种彼此开诚布公的倾诉,一种和大自然的通灵,走在这里,犹如走进了大自然澎湃的心房,聆听到了它的心跳。
越向高纬度的北方走去,两岸山峦上植被的色泽越发嫩绿茂盛。江水的绿在被稀释,它骨子里那浑浊澎湃的激情在一点点释放开来。山高谷深,我像是蠕动在这颗星球狭小的皱纹里的一只蚊子,在窥视着时光的秘密。那些裸露的岩石,一片片堆叠成了这片山脉,每一块岩石都是岁月沉积的秘密,隐藏着沧海桑田的故事。沉浸在眼前的风物里,骑车成了一种本能的动作。同时我还贪恋路旁野树莓悄然伸出的枝条上橘黄色的小浆果,这种柔美的黄色浆果带着一种晶莹的色泽,让我忍不住时常停下脚步去采摘。
阳光越过碧罗雪山后,炎热将统领整个峡谷,这是祝融的天下,看不见的三昧真火在炙烤着,让人昏昏欲睡,裸露的肌肤隐隐中有种针刺的痛感。汗自是不用说了,像是被山火惊吓的野兽,从肌肤的每一个毛孔里狼奔豕突般涌出。炎热的天气使身体上的疲惫在无形中都加重了。我只能咬牙坚持,这时候,骑行已经与风景无关,而是自我的一种苦修,一种想要通过肉体的痛苦来完成灵魂的净化,仿佛那流下的每一滴汗水,都是人性里污浊的欲望和罪恶。
抵达福贡县城之后,我本想找个自行车店把单车保养一下,换两对来令片和一条外胎,顺便把车子拆解开来上点油,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我只能买了些馒头包子,吃了份面,继续在炎热中行走。我走的很慢,有时躲在阴凉处,有时停在泉水边,山上水源充足,那些山泉被当地人用PVC管引到路边肆意漫流,有时溪流从岩壁上落下,形成小小的瀑布。我终究是不敢在断崖下停留,特别是看到那些散碎的石块好像随时都会落下来。路边山壁上有很多石洞,不知道被开凿出来做什么用,也许是考究山体的地质构造或者探测矿藏吧,洞不大,但是很深,有时我会顺着洞口进去走上几十米,洞内黑黢黢的,潮湿阴凉,石壁上某种矿物质反射出点点白光,里面深不见底,漆黑一片,我独自不敢继续探索,一种幽闭的恐惧像蜘蛛网一样结在心里。
出了福贡县不远便是鹿马登乡了,怒江拐了个弯,继续前进。慢慢西边的高黎贡山阻挡住了阳光,峡谷里暗了下来,也清凉了起来。穿过高黎贡山顶低矮处洒下来的阳光像鱼线一样,一丝丝照在峡谷里。当阳光不能再越过高黎贡山之后,峡谷里阴暗起来,我摘下了眼镜。这里有个石月亮景点,所谓的石月亮就是远处高黎贡山上一座山间中一个圆洞,便被称之为石月亮。高黎贡山越发高大,一些山顶之上残留着白雪。当暮色渐浓,周围成了一片静谧,我抵达了石月亮服务区,这里曾经也是远征军渡江回国的渡口。我在石月亮服务区搭起帐篷,这里没有水,所以厕所不能用,也没有电,好在离怒江不远,我在服务区里找了个水桶,在夜色下来到江边洗脚提水。黑夜里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听着水声,看着那水波荡起的粼粼白光,让人不由得心生敬畏,甚至是一种恐惧感。
提水回来,公路上多了很大一群人,都是当地居民,我本以为他们是出来遛弯跳广场舞的,于是来到远征军回国渡口前的广场上,买了份米线,和小摊老板聊天时才知道,他们都是做礼拜回来的,在怒江州,百分之九十的当地人,无论是傈僳族,或怒族、藏族,基本上都是基督徒,这里每个乡村都有教堂,他们说傈僳族是从原始社会一下子进入现代社会来的一个民族。信什么宗教都没关系,因为他们依旧保持着古老的淳朴和善良。宗教总是劝人向善的,只要不被利用,宗教往往能够让人面对艰难的生活时,拥有更大的勇气和隐忍。
我又问起他们出行时带的那种十字弩,她告诉我现在已经不能狩猎了,这些弩是他们在传统节日里用来表演的,我问她那些街上卖的弩的价格,她说要七八千块钱一把,这倒让我吃了一惊,连在街上问的勇气都没了。
路上往来的车少了,午夜开始变得宁静,只有江水喧哗,只有鸟鸣在夜色中回荡,这又是晴朗的天气,星星闪耀着,光芒被山中居民斑斑点点的灯光比了下去。如妆镜般大的月亮在一点点变圆变亮,亮的像是一道深遂的时光隧道,透过那白茫茫的光线,可以回到过去的岁月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