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波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清楚地记得,2003年非典,那年的秋天,我认识了华波。

9月18号,我永远记得那个日子。大学刚毕业,作为一个县借调的蓄备干部,被分配到一个乡镇政府部门工作。

那时候的我不过二十四五岁,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一个,啥都不懂。乡镇工作五花八门 ,要么下队和村干部一起收缴提留款,要么就是抓计划生育工作,有时甚至东家长西家短,婆婆妈妈的邻里纠纷。——张家喷农药打死了李家的几棵辣椒秧,王家的牲口偷吃了钱家的几撮秧苗,都要由乡村干部一起上门调解半天。

我刚分配来乡里,在机关里只是端茶倒水,并无实际工作,就连这勤杂工作也是我主动抢着干的。我好动,每天下午下班后就到隔壁中学同那些中学生打蓝球,挥汗如雨。我不喜欢坐在办公室里面喝茶,闲聊,看报纸。有老干部下队,随口叫我:“小罗,我们要下村,你去吗?”正中我下怀,立马颠颠地跟在老干部后面,用他的自行车驮着他,下村里面去参加各种工作。——哪怕是去调解邻里纠纷,我不插话,只听人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也乐此不疲。

那时候每个村委会都请有一个村民作为厨师,在村部做饭。下乡干部和村干部一起吃工作餐,乡驻村干部上午下队,晚饭后回到乡里。村里面条件十分恶劣,办公室里面阴暗潮湿,一股浓烈的发霉的味道,厨房里因为烧柴火的缘故,到处草屑,空气中飘浮着草木灰,压水井里有潮虫,草堆有老鼠出入,卫生条件一言难尽。

初出校门的我,原本就是邻县出生的农村子弟,自幼家境贫寒,土生土长的农村人,啥苦没吃过?如今,读了十几年书,虽然很少搁家里吃饭,但总觉得那些柴火地锅饭,大米饭有厚厚的锅巴,架木柴铁锅炖成的萝卜炖肉,总是那么香,那么可口。——因为那不仅仅有家的味道,而且还有爹妈的味道。

后来,领导见我人机灵又闲不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黄委员 ,让小罗和你一起到九里坡村驻队吧!老干部多带带他,人家将来要调走,去当大官的。”

乡长姓金,四十多岁,戴着一副厚厚的宽边近视眼镜,人略有点发胖,长得儒雅斯文,有着他这个年龄所该有的成熟稳重,快五十的人了,基本上也提不上去了,回头调回县人大干几年,也就该退了。

金乡长遇事不慌不忙,平时待人很和善,不摆领导架子,在会上讲话幽默,语气不疾不徐,慢条斯理,又喜欢开玩笑,很供得上听。

我心花怒放,花了三十块钱,在集镇上修自行车何大叔那里,买了辆二手旧自行车。自行车脚蹬子只剩下两个干铁棍,铃铛全无,车座上海绵也掉了半拉,反正自行车除了铃铛全身响。

我在乡政府楼上有一间宿舍,平时在乡里吃集体食堂。这天,起了个大早,办公室签了到,我和黄委员都戴顶破草帽,像一老一少两个老农,骑往距离乡镇九公里的九里坡村。

奇县以盛产水稻闻名,而水稻产量最高以我所在的乡为首。秋天是最美的季节,一片丰收在望,农民个个喜气洋洋。

道路两旁金黄的稻田一眼望不到边,稻谷在微风中摇曳,层层叠叠的稻田有如黄金铺地,又如金色的海洋,泛起阵阵波涛。太阳没有了夏日的炎热,它透过树叶,树影斑驳,阳光洒在土地上,仿佛把大地染成了金色,让人感到温暖而又惬意。

自行车骑得用力又带劲,沙石路坑坑洼洼,上坡也不用下车。黄委员名叫黄元庆,原来是乡里的组织委员,退下来后,大家一直叫他黄委员,以示尊重。——县乡村有个约定俗成的习惯,有人曾任各种职务,从最高职位上退下后,大家一直以最高职位称呼他,以搏他开心,好像人仍在位一样。

黄委员就不行了,他已经五十多岁了,瘦括括的,漫长脸,牙齿有点飘,头发花白,一双精明的小眼睛,说话总是留半分,老成持重,衣服板正,一丝不苟。人上了年纪,骑自行车逢到上坡,就要下车推着走。我骑一段路,就会坐在车座上,用脚撑在地上等他赶上来,一起走走停停。

顺着沙石路,拐弯抹角地到了九里坡村部。它坐落在稀稀落落村庄的中间,有七八间灰砖红瓦房,古老破旧,它不同于一般老百姓住的房子的是,房子很是高大,门前有一排高高大大的水泥柱子,柱子的横梁暴露的部分,垒有燕子窝,下面会有一堆一堆的干了又长的白色鸟粪。

院墙上有许多板报和标语,新的盖上旧的。特别是过道里,有整个村子的基本情况一览表,做工粗劣,字迹模糊。

办公室里面摆放着四张陈旧的办公桌椅,上面漆黑的油漆斑驳脱落,有一个脱了皮的铜环大书柜立在屋角,房子里有股很浓的霉味。

墙上贴了一些村规民约,制度法规。后墙上挂着一幅巨大的迎客松壁画,残破陈旧,摇摇欲坠,挂满了蜘蛛网,几乎算是老古董了。

另外几个办公室,我一个人也参观了一下。

最里面一间是孕检室,好像是谁想给房子通通风,特意门大开着,太阳光照在屋里水泥地上,空气中有飞絮飘来飘去。孕检室里面放了一张同样陈旧的办公桌,旁边有一张蒙上深红色皮革的,小小海绵孕检床。墙上贴了村里面所有育龄妇女的基本情况一览表,另外还有一些计划生育政策制度上了墙。

最里面同样放有一个高大破旧的资料柜,里面有二十个资料盒,排放齐整,外面用纸条注明每个小组名字,说明这个村有二十个组,打开是每家每戶整齐划一的村民情况,有手写部分字迹工整娟秀,想必这是那个村里女计划生育管理员,也就是村妇女主任的功劳。

中间三大间通在一起房子,门上面用木板写上“会议室”,里面有一排一排木质旧条椅,缺胳膊少腿,横七竖八放在那里。主席台是一张旧办公桌和几张木大椅子,墙上同样贴有几副旧版报。

另外,有两间长年上锁的房子,木牌子上赫然写着“阅览室”,我推开两开的门,从门缝里可以看到,有几排破乱书柜,里面有发了霉的旧图书和旧报纸。

拐角有一排低矮的房子,那里是厨房和餐厅。先后去过这个乡的所有村部,它们的布置和设施也大差不差。

九里坡村总人口有二千七百多人,除去外出务工的青壮年,常住人口也有近二千人了。

村委会干部按村人口多少而定,大村有村干部四到六人,小村有一个村支书兼村长,一个男文书兼民兵营长和另一个村妇女主任(-般是女性)三个村干部。

朝北的村部大门敞开,大门两侧各挂有一大块长方形的白色标牌,推着自行车,沿着平整的沙石路,走进空荡荡的大院子,朝南的办公室大门敞开,一位精瘦干练,五十多岁的农村老头独自坐在办公室里看报纸,办公室里并没有其他人。

老头剪着短平头,人似乎没睡醒的样子,肿眼泡,黑红面皮皱巴巴的,一笑起来沟壑纵横。他穿件洗得快要化开的短袖的确凉衬衫,扎在皱巴巴的黑色长裤里,这是他们这个年龄段的农民普遍的装束。

我俩把自行车扎在院子里,跨过台阶,走进了办公室,黄委员把我们介绍给对方:“何支书,这是新来的大学生罗伟平。小罗,这位就是何君学何支书……“

黄委员不介绍,我还以为他是来村部找村干部办事的村民呢。原来这个老头就是村支书。

何支书站起身迎上前来,很热情地同我们握手打招呼:“好!好!罗领导,早就听说乡里要派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生到我们村指导工作!欢迎,欢迎!”

“你好!你好!何支书,我算是啥领导,叫我小罗或者伟平好啦。”我握着支书粗糙的大手,连忙说。

大家客气一番,各自在办公桌旁边的大椅子上坐了下来。

何支书笑着说:“中午我安排了,咱们到村妇女主任华波家吃午饭。”

见黄委员并不推辞,我也就没说什么。只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话,看这何支书和我父亲年纪差不多,说话语速快时,有点结巴。

黄委员向我介绍说:“何支书能干得很,乡里布置的任务不含糊,年年评为先进村。老两口家里还种了一二十亩田地,村里工作和种田都是把好手,两不耽误。”

“哪里,哪里,老了,不中用了。”何支书转头笑咪咪地看向我:“罗领导,大学才毕业吧?回头你们到我家里去玩,穷家小户的,你们城里的娃莫嫌弃就行,我家老婆子手擀的芝麻叶面条,可好吃了。”

旁边的黄委员连连点头称是,并说这个季节正有新鲜芝麻叶上市。

“哦,何支书,我今年才毕业。我也是农村人,我爸我妈跟您年龄差不多,也在农村种地,以后居咱村,有的是机会麻烦您和何婶。芝麻叶面条也吃过,还真不知道芝麻叶是怎么来的?”

以前在家里,我妈也做过,但从没关心过芝麻叶是怎么来的?没话找话地,随口一问。

谁知何支书一下打开了话匣子,如数家珍,不厌其烦地向我介绍怎么采新鲜的芝麻叶,怎样焯水,怎样晒干,怎样保存好,一年四季都会有好吃的芝麻叶面条。——芝麻叶和手擀面才是绝配。

最后他还不失时机地夸耀:“不光芝麻叶好,还有我老伴的手擀面好吃呢,更是一绝!”面露得意之色。

“哈,择日不如撞日,下午工作完,晚上咱都去,不远。院子里的大石榴树今年结的石榴压断石榴枝。又大又红,早熟透了,孩子们不在家,都没人吃,老婆子上前面的平房,都摘了一筐了,罗领导,爱吃石榴不?”

“爱吃,爱吃,在我看来,石榴是水果之王,是精品。”想起石榴籽晶莹剔透垂涎欲滴,水果中我真是最喜欢吃石榴,这时竟然也不知道客气一下。黄委员看着我直笑,一定在笑我的孩子气,我也自觉失态,也跟着笑了。

看得出来,何支书是一个朴实善良的老农民,他有一个贤惠能干的值得夸耀的好老伴。眼前一下子浮现家里终日操劳的父母,觉得他像极了我在家种地的父亲,还有我终日忙前忙后的母亲,他们都是那么可亲可敬。

何支书不符合印象中的村支书形象。村支书每五年换届一次,他们承蒙村民信任,担任了十几甚至几十年的村干部,算是“成了精”,说话拿腔作调,打着官腔,在村民面前,以为自己高出一筹。有的甚至还会以为自己是土皇帝,逢事一言堂,趾高气昂,横行乡里。

我一下子对这个父亲一样耿直勤劳的村支书有了莫名的好感。短暂的相见就把我们的距离拉得那么近。

中午十一点了,何支书提议我们直接到华波家:“不远 ,就在村部对面的路边那排房子里,你们刚才从她门前路过。”他补充道。

我们三个人离开村部,我跟着他俩后面,径直走到了村部对面的一排旧房子里面,最靠近村部的一户人家。

这户人家并没有院子,一条碎砖石铺就的小路,直通到三间红砖红瓦房中间的那间屋子,院子打扫得干净,一口压水井位于房子前面。最东面耳房子里面有锅碗瓢盆碰撞的声音,饭菜香味扑鼻。

门前走廊上卧着的一条小黄狗,见到我们三个人直朝自家里走来,站起来,汪汪地叫着。

这时,闻声从厨房里走出来一个中等个头,身姿矫健,脚步轻盈的年轻女子。短碎发,灵动的眼睛可以看出她的聪明和机智。白色短袖T恤,牛仔长裤,没戴围裙,她比我大不了几岁,后来知道大我三岁。皮肤不很白,但光洁细腻,眼角略略上挑,增添了她的妩媚和活泼。

“欢迎, 欢迎, 你就是黄委员常提到的大学生村官吧?我叫华波, 你呢?”声音悦耳动听。

女子主动向我伸出手,热情地招呼着。她的落落大方竟反衬我的慌乱,一下子,我莫名其妙地脸红了。

赶忙伸出右手和她握了一下:“华波,好名字……像个男孩子的名字。我叫……罗伟平……”我竟然有些不自然,结结巴巴起来。

她笑意盈盈,她的手小巧而温暖:“哈,你好!罗伟平,你的名字倒像个女孩子……”

大家都笑了。

我跟随大家走进简陋但整洁的堂屋里,墙面粉刷的白灰陈旧剥落,下半部分用雪白的纸糊了一层。屋里面家具很简单,一张红色木制迎宾柜,一张旧双人沙发,屋中间有张折叠大四方桌,上面已经整齐地排好了碗筷,四张板凳擦得干净。

地面是用旧砖头铺的地平,却是用拖把抹得鲜红。

我们刚刚落座,门口有了自行车的声响。是华波的老公刘信回来了,他是一个三十多岁有点发胖的男子,中等个,大眼睛,说话大嗓门,快人快语,像是一个豪爽的人。

刘信初中毕业,子承父业,是一个乡村医生,他们俩有一个八岁的儿子,虎头虎脑 ,憨态可鞠。这是一个普通的农村家庭,华波活泼开朗,对人亲切大方。

但我总从她清澈的眼神里,读出一种被压抑的生气,从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和笑盈盈的话语中掠过淡淡忧郁。——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吧!

下午正好去何支书所在的小组里面,去调解何姓和刘姓两家的宅基地出水路纠纷事宜。

何姓、刘姓都是九里坡村的大户族,其中这个何姓人家还是何支书家的同族弟,他们两家都住在何支书家的正隔壁。

事情的起因是,刘姓人家趁农闲时,请乡邻扒掉了原有的“狗头小过道”,起了三间整浇平房,一间用作大过道,一间作为厨房。儿子都十几岁了,读中学,周末回家还和奶奶挤在一间屋子里,只用绒布拉帘隔开,另一间就拾掇成儿子的住房。

这样一来,就堵住了何家的出水道,何家要求他们在门前铺水泥地平的时候,修下水槽用于自家平房出水。刘姓人家动土前,请风水先生看地基,先生说不吉利,死活不肯。又认定何姓人家仗着同宗哥哥是村支书,仗势欺人,说话颐指气使。

这样下来,一家让修,一家坚决不修,两家都憋着一口气,各不相让。从男人们最初的互相指手画脚地争执不休,转化为女人们的互相撕扯,撒泼打滚骂大街。

两家人的男女年纪相仿,都是三四十岁,老婆个个彪悍强势,男人们用四川话都是“耙耳朵”,就是怕老婆,女人都在家里说一不二。——我发现这是农村的普遍现象,庄户人家讨个老婆多不容易呀!我们平常入户工作,需找家里男人,见到女人问“你当家的在家吗?”女人会一脸的不屑:“找他有啥事?对我说,我就是当家的。”语气理直气壮。

刘何两家各有一个儿子,都十几岁了,骑自行车在乡中学读书,同级不同班,平时在学校里住校,周末回家到校路上,呼朋引伴,出双入对,是要好的朋友。

普普通通农村家庭,生活条件都差不多,女人们低头不见抬头见,各自交换了鄙视,故而针尖对锋芒,貌合神离。

何支书的弟媳妇,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用打稿,也还不带骂重的,是远近闻名的“辣妹子”。

我们一行五个人赶过去的时候,何支书的弟媳妇儿正和隔壁刘家媳妇儿各自坐在自家门前地上,女人们都赤着大脚板,脏兮兮的拖鞋横七竖八丢到老远,上身都是清一色俗气的大花朵棉绸无袖衫,露出粗壮的黑胳膊,下身同样颜色的丝绸肥裤子,想来衣服是平常要好的时候,一起到小集市场上买的。

旁边围了一大堆男女老少,老人摇着蒲扇,坐在门口树荫下,男孩子们只穿着短裤,光着晒得黑黝黝的肩膀,你追我赶。人们见怪不怪,自顾自说笑着。

两个女人用厚实肮脏的手抹着粗壮的脚脖子,披头散发,唾沫横飞,用不堪入耳的话骂得起劲。——上至祖宗八代,下到家里小孩子都难以“幸免于难”。

对骂正处于白热化,眼见着快要凑到一起,动起手来。我哪里见过这种阵势,简直是目瞪口呆!

“罗领导,黄委员,那就是我家,你俩到里面凉快一会儿,我们来解决吧!”何支书用手指着紧挨着旁边的一户前后平房的四合院,对我们说。

我和黄委员走进四合院的过道里,过道里摆放一张小桌,小桌旁坐着一个上了年纪的黑瘦的老妇人,花白头发像一团乱麻,随便挽在后面。

她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认真地掰棉花,地上横卧着一蛇皮袋棉花桃,顶着雪白雪白的棉花,摘好的棉花放在鞋框子里。

过道里面还有几张木椅子整齐地靠在墙上。过道两旁各有一个敞开门的房间,一间是卧室,另一间放了一张大方桌和几张板凳,应该是餐厅。

想必妇人就是何婶了,可是一脸老皱纹,风干的苹果一样,手上关节疙里疙瘩,却十分灵巧。她看起来要比何叔还有苍老许多。——想来因为村里的工作纷杂忙碌,何叔在外面耽搁的多,大多数农活都落在何婶身上的缘故吧。

何婶见到我们进来,忙站起身,拍了拍腰里系着的大蓝围裙,打量着我和黄委员。

“来客了!瞧我!都没瞧到。快请坐,快请坐!这个老何,也不打个电话言一声,家里啥准备都没有,真是的!”

何婶慈祥和善,应该60岁左右,但看起来更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嫂子,你好呀!我是老黄,不用急,我和小罗只想来蹭你的芝麻叶手擀面条儿。看,这是新分到咱村的大学生罗伟平。”

黄委员应该是经常来造访,很熟了,对何婶说话语气十分亲热。

何婶从小桌上把刚刚摘掉的老花镜又戴上,用手端着镜框,笑眯眯地打量着我:“大学生?好,好,小伙子挺光亮,今年多大啦?”

我告诉了何婶我的年龄,何婶一个劲儿地点头:“嗯,不错,不错,比我们家何威还大一岁。”

门口的惊天动地的争吵声,叫骂声,哭天抹泪声,全部戛然而止,也听不清谁在说话,反正你一言我一语,所有人都找到“组织”,在争先恐后地说话,乱糟糟的。

不一会儿,何支书和民兵营长推着自行车,走进了过道,只不见华波。

“怎么样?何支书?问题解决了吗?哎,这阵势真是吓死人了。”我笑着问正跟着何婶要进厨房的支书。

“这算么子?还有动铁锹出血的呢,真是学生娃。”何叔笑着打趣道:“没事!华主任一个人就可以把她们全部搞定,那两个全部都是育龄妇女,是华主任的兵,谁的话都不好使,华波出马,一个顶俩。”

我心里一惊,没想到华波年纪轻轻,又是女孩子,竟有这两把刷子。我心里对她刮目相看,以至肃然起敬起来。

这会儿,门口静了下来,有三三两两的人群,说着笑着从门口路过。有扛铁锨的,应该刚到水田巡视田埂回来的;还有的妇女用篮子提着从菜园里采摘的黄瓜,番茄,辣椒等;甚至还有人手里搬了张椅,一直在看顶台热闹的,好奇地打量着我们,女人们偶尔还会同何支书还有民兵营长开着低俗的玩笑。

华波随后也回来了,身上穿的还是刚刚在她家时的衣服,只是T恤外加了一件俏皮的短款牛仔外套,显得越发干练利落,楚楚动人。

我笑着问:“华主任,你用啥法子把这两个彪悍的女人给制服的?是不是对她们讲张英的千里修书只为墙,让她三尺又何妨的典故啊?”

华波笑弯了腰,露出两排珍珠一样洁白的牙齿:“哈哈……真是个书呆子!你和这些大字不识几个的农村妇女讲秦始皇,她们不跳起来一致对外,骂你一个人才怪呢!那才是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呢。鸡同鸭讲,对牛弹琴的道理,懂不懂?事情其实很简单,她们哭骂了半天也累了,早泄了劲。一而再,再而竭,又找不到台阶下,巴不得这时候有人拐个弯,你把她俩拉在一起,听听各自倒倒垃圾,然后各打五十大板,心理平衡了,事情也就解决了……”

说完这些话,华波突然住了口,脸先红了,可能是觉得初次见面就叫我“书呆子”,有点唐突,停了片刻,改口道:“对不起啊!以后你就知道,这种事经历多了,也就见怪不怪了!”

黄委员竖起大拇指:“嗯,不错,不错!我们的华主任年纪轻轻,有方式!有方法!”

华波不好意思地说:“也真没啥,女人了解女人罢了!”

这边何婶儿已经开始和面擀面条,那三个人又摊开扑克牌在餐桌上,斗起了地主。我俩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打牌,他们一会儿出这张牌,一会悔牌出那张牌,吵吵嚷嚷。我根本看不太懂,华波一定是看多了,多少也懂点,但是明显表现出不感兴趣。

华波给他们各自沏杯茶,放在旁边,到厨房问何婶有啥事要帮忙,何婶忙说不用。

华波又来到餐厅,对我提议:“罗领导,我们到门口荷塘里去摘莲蓬吧!多得很,土莲蓬很好吃。”

我早看见何支书门前有一口小荷塘,荷叶褪去了夏日的翠绿,早秋中,微微泛黄,变得苍老却依然坚挺,朵朵荷花依然盛开,虽然不及夏日那般鲜艳,但依旧韵味十足。有些荷花渐次凋谢,有一个个大大小小的莲蓬直冲天际。

我欣然同意,我俩相跟着走出过道,看着荷塘满眼莲蓬,却是可望不可及。——周围能够得着的,早让调皮捣蛋的小孩,连同荷叶都扯成了“光杆司令”,绕小池塘一圈,成片地立在那里。

华波转身到过道去寻找够莲蓬的工具。我沿着荷塘转圈圈儿,瞅准靠近一棵小柳树的地方有支硕大的莲蓬,都泛了黑,快要老了。我心里窃喜,想要快些采下这只幸存的大莲蓬,便左手拉着柳树枝,右手伸到无限长,拨开荷叶,奋力地去摘那只“秋天的果实”。

没承想,我越用力,那柳树枝越弯,我用右手拔开高高低低的荷叶,眼见着我就够得着大莲蓬了,正得意间,“啪嗒”一声,柳树枝承担不了我的重量,一下子“劈”了。

“哎……”,我和拿铁锹正走过来的华波同时“哎”了一声。我俩话音还没落,我就“咕咚”一声踏进了池塘里。

池塘里水不深,淤泥却很深。倒霉的是,我那天穿了一条白色长裤,纯黑立领T恤衫儿,一双尖头皮凉鞋。

我掉进了水里,脚底下的淤泥翻着花,向上冒着大泡。看我那会儿有多机灵,慌忙拉住华波递进来的铁锹头,她那边帮我一用力,我这边一跃跳到了塘埂上。

低头再看我的白长裤,裤腿已经湿到膝盖,下面满是臭泥巴,皮凉鞋也满是污泥,重到挪不动步。

华波笑得弯下腰,直喊肚子疼。屋里面斗地主的三个人听到了动静,也跑出来看。

见此情景,大家都笑成一团,我也不好意思地笑着,脱下鞋袜,提在手里,走到何支书当门口,池塘边村民安装的洗衣石上,把鞋袜放在石头旁,开始撩水冲洗裤腿。

华波笑着走过来,蹲在旁边,撩起袖子,开始帮我洗皮鞋袜子。

“不用,华主任,真的不用,我自己来,我自己洗好了。”我不好意思地说,并要伸手去夺鞋袜。

“没事,你把裤腿洗干净,我把鞋袜洗洗,放在支书的门口,一会儿就晒干了,真不该出这馊主意,让你来采莲蓬,对不起啊!”

华波忙着冲洗皮鞋,把袜子先放在更远处的地上。

“怎么能怪你?都是我自己不小心,没事儿,洗洗就好了。”我赶忙解释:“华主任,还是要谢谢你啊!”

这时何支书找出了一双凉拖鞋,放在我旁边,何支书刚才吵架的那个堂弟骑摩托买回来了几袋子凉菜,递给支书就回了自己家。

何支书告诉我们快点洗,就要开饭了。里边黄委员仍催着支书出牌,支书转身回到屋里。

夕阳的余晖洒在荷花塘里,天地一片金黄,天空飘荡着淡淡的云彩,天高云淡,空气中夹杂着丝丝凉意,似乎还带着丝丝甜意,人仿佛置身在美丽的油画中。

华波蹲在池塘边,用灵巧的手,认真地帮我刷洗皮凉鞋。我侧脸看去,一圈红玉圆光似的环绕她的脸庞,显得她是那么润泽神圣,光彩照人。金色晚霞映照侧脸,甚至可以看得见光洁的脸上可爱的小绒毛,圆润的脸庞,稚气未脱,哪里像一个有8岁孩子的妈妈?

看着她,我一时有点恍惚,正发呆间,她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抬起头朝我嫣然一笑,光洁的脸上两个酒窝深深。我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又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不好意思而感到好笑,于是又低下头笑了一次。

一只刚刚下了蛋的母鸡,受到了惊吓,惊天动地地从我们面前飞过去,直接落进池塘里。我感觉脸有点发烧,忙趿上拖鞋,逃也似的进了过道。

何婶擀了满满一大柴火锅芝麻叶面条,就着猪头肉和凉菜,味道香极了。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饭后离开时,何婶硬塞给我们每人两个又红又大的石榴。

那天之后,我和黄委员隔三叉五地就要到村里去配合各项工作。

每个村还有一个计生办的工作人员联系一个村,我们一直相约同行。——村里工作春秋两季以计划生育工作为主。

烟花三月,万物复苏,春光明媚。一行人下小组工作,返程时,故意绕道村子前面鱼塘边的桃树林,桃花灼灼,恍若朝霞,花香四溢,吸引着蝴蝶和蜜蜂纷纷前来,粉嫩的花瓣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娇艳,如诗如画,让人陶醉。

待华波正行至树下不备之时,我用手摇晃她头顶的桃树枝,娇艳的桃花纷纷扬扬落她满头满脸,她笑着回报我劈头盖脸的桃花花瓣,好一幅“人面桃花相映红”。

村子前面有囗大湖,湖水清澈见底,大湖的出水口有个大坝,坝角垒有一个攀着铁扶手可以爬上去的高台,类似一个小碉堡。

我们爬上高台,俯瞰整个村庄。看日落,看遥不可及的青山,看绿树村边合,炊烟袅袅,看湖边的垂柳依依,看湖面上的鸭鹅成群,青年男子在湖里游泳,小孩子在水里打扑通,戏水……

何支书和华波他们也会三天两头骑自行车到乡里参加各种会议。

大多数会议后会留下来,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整理迎接计生检查的资料。每个村在乡集镇上都有定点吃工作餐的饭馆。

我常常会留下来帮华波整理资料,黄委员和何支书在工作任务不重的情况下,提前去饭馆凑一起打麻将或斗地主。

计生办二楼三楼会议室里,会有许多村里的妇女主任和乡村干部各自整理自己村里的资料。

大家边忙边聊天,说说笑笑,好不热闹。华波鬼灵精怪,说话妙语连珠,落落大方,很招人喜欢。

有时候,我甚至希望这些工作永远不要结束,哪怕我们需要加班加点,我也是反对他们三个来帮忙的,那段时间甚至成为我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时候,我们分工合作,偶尔相视一笑……

我和华波一下子熟络起来,我承认自己开始喜欢她,我们很快成为无话不说的朋友。泛泛而谈,东扯一句西扯一句,但是总回到一个引起共鸣的中心,我的大学,我的专业,我的室友,我在乡里的糗事。华波会讲到她的从前,她的现在,她的梦想,工作中的桩桩件件……

华波娘家住在距离九里坡村不远的六里棚村,那个村我也去过。顾名思义,离乡政府只有六里路。

华波父亲是村小学校长,家里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哥哥到广东投奔在南方的当兵的小叔,在广东佛山安家落户,两个姐姐也各自成了家,大姐是医生。

原本家里条件还算上乘,父母比一般地道的农民更重视教育。那时候能坚持读到高中的孩子很少,更何况是女孩子。

不幸的是,父亲患有家族遗传肺心病,这种病惧怕寒冷,那年冬天极寒天气,父亲没能熬过去,去世了。母亲急火攻心,突发脑出血,送到医院抢救及时,命算保住了,却右半侧身体偏瘫了,大哥给接到广东佛山。

华波辍了学,高中没能毕业,经人介绍认识现在的丈夫刘信,结婚生子。

原本两人和儿子公婆住在村部不远处的一个村子里。前两年,村部对面的十几间废弃教室向外出售,他们买下其中正对村部的三间,靠边一间放上药品装成诊所,另外两间居住。刘信骑自行车走乡串户给人看病,儿子小豆豆也在旁边小学读书。

搬了家,华波闲了下来。恰好村里原有的妇女主任年纪大了,要到外地去带孙子,华波竞选成了现任的村妇女主任,她人勤快又热情,很受村民欢迎和喜爱。

——平凡的故事,平凡的女子,平凡的人生,平凡的生活。

如同天底下所有的农村夫妇一样,他们结婚,然后生活在一起。两个人感情也还好,只是说不到一块儿,就是“三观不合”——在乡下,三观合不合,或许一点也不重要,有吃有喝的就该知足,计较这个的人不管是男人抑或是女人,只会被骂矫情,是作死!

刘信喜欢大块的吃肉,大碗的喝酒,然后整天整夜赌博,聊黄段子侃八卦。说话言过其实,爱吹牛皮。没啥个人爱好,除了喝酒赌钱——如果喝酒赌博也算爱好的话。

华波打小爱好文学,初高中时,作文总是作为范文出现在学校的板报上。父母早逝,高中没毕业,为了找个吃饭的地方,不到20岁就草草嫁了人。

结婚后,总喜欢空闲时间看看书,写写画画。有时捧本书误了事,刘信深恶痛绝,日子久了,导致见到家里有书本就“神经过敏”,每每成为夫妻吵架的导火索。

村部里面的破烂阅览室,常年也只有华波一个人会打开门,躲在里面看书写字,里面的破烂书都让她都看了个遍,“只要是带字的书,包括毛选!”华波笑着说,脸上却出现深深的酒窝和深深的愁绪,仿佛眼前有刘信撕毁书本暴跳如雷的情景。

“他是极力反对的,写的文字,见一次撕一次,宁愿我打牌喝酒,我只能偷偷摸摸地写下点东西。”

华波说下这些话的时候,没有了平时的活泼开朗,眼神里充满了深切苦痛的忧伤,眼睛里也有了点点泪光。

沉默,长久的沉默,她抬头看向外面的蓝天白云,目光深邃悠远。我为她难过 ,却不知道如何安慰她,只是陪着她,看向天空,良久地呆坐……

九里坡(它是全乡地势最高的村,原是叫九里山,沧海桑田,山不见了,只剩一个肉眼看得见,骑自行车感觉吃力的山坡),从乡里出发,前往九里坡村,必须经过一条柏油马路,这是条国道,会有大货车日日夜夜呼啸而过。柏油路由于长年吃重的原因,变得坑坑洼洼,没几年就要重修一次。

顺着柏油路,有一个陡峭的漫坡,奋力骑上坡,右转,离开大路,顺着平地,是一条和柏油马路宽窄相同的沙石路,同样是坑坑洼洼,透过路两旁的小树,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梯田。沙石路一上一下,路两旁的梯田也随着路高高下下。每隔几里路,会有灌溉田地的渠道。

这条柏油马路把整个乡分成了两个部分,柏油马路上面是属于“山高头”,下面属于“山底下”,其实并没有山,只是上面的地势更高一些,下面的地势低凹一些罢了。

奇怪的是,“山高头”地势高,却以种植水稻为主,一眼望不到边的水田,一年种两季庄稼,上半年的水稻和下半年的麦子,油菜。而地势较低的“山底下”几个村,却有大片的旱地,种有大豆、芝麻、玉米,下半年也是小麦,油菜。乡里甚至还有几个村,专门种植蔬菜向外零售,增加收入。

那年冬季计划生育突击检查。我下午赶到了村部,和华波一起从下午一直忙到夜晚十点多,乡里通知第二天凌晨五点就要赶到路口,迎接检查组的到来。

这样一来,华波就要在晚上和我一起赶到乡里。有许多村里的计划生育管理员都会到乡里借宿,然后早起迎检。

我和华波各骑一辆自行车,我后座上梱着一袋子资料,摸黑朝乡里骑。寒风呼啸,十几里路坑坑洼洼的砂石路,天又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我们顶着凛冽的寒风,快要赶到乡里的,是那条柏油马路,下去时有个向下俯冲的大坡,半道正施工,有一堆石子堆在那里。

我们刚刚骑上马路,对面一辆大货车雪亮的远光灯恍得眼前一片漆黑,华波一下子慌了神,飞快地冲下去。

“快,快捏刹车!”我急得大叫!

幸好我走在前面,一别车头,我和华波的自行车同时倒在石堆上!如果不是石子,无论是倒在货车的前面,还是掉到下面的斜坡中,后果都不堪设想!

这个高坡是车祸的高发地,每年都有人在这里出现程度不同的事故。

有惊无险!华波穿了件黑色长款羽绒服,只是腿蹭破了一点皮,我们的手撑在了石子上也都出了血。

我检查华波的伤:“你没事吧?吓死我了!好险啊!”

华波竟嘤嘤地哭了起来。

我慌了,扶着她一只胳膊,试着拉她起来。她瘸了一条腿,显出很努力的样子,慢慢地站起身。

北风呼啸而过,借助路过的车灯,我看见华波的脸色格外苍白,显得是那么虚弱无助。我不管不顾,一把把她抱在怀里,感觉到华波在不停地颤抖……

我们就这样在寒风中站着,许久,她默默地推开我,扶起自己的自行车,努力地骑上去,头也不回地走了。

晚上,她和许多村妇女主任住在计生办楼下,没有人知道她的伤,我在宿舍辗转反侧,担心着她的伤,发信息,她只回两个字:“没事!”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大家都在乡政府集合,华波也在。我们分别乘坐二辆乡政府的大众车,和三辆乡里抽调的面包车前往县检查组到本乡必经之路去等候,这是一个漫长的等待,车里面塞满了人,空气憋闷,下车走动又太冷。

一个多小时后,县检查组三四辆面包车姗姗来迟,十五个组当场抓阄,或者由县里早就定好的。

这次没有抽到九里坡村,我们还要前往抽到的村配合检查。

我们分成小队下队里陪同。我俩没有分进一个小队里,我担心华波的伤势,远远看她像没事人一样,只变得比平常沉默。我找机会悄悄地问她,她只粢然一笑就走开了。

从那以后,她一直刻意躲着我。

日子迭加着日子,大半年过去了。

我们的工作,一般都是下队里催催外出务工的育龄妇女的孕检单,然后有各项指标任务,迎接上级部门的各种检查。

黄委员、何书记还有另外一位中年村民兵营长,一见面就喜欢聚在一起用扑克牌斗地主。我俩年轻,东奔西走的工作自然是当仁不让了。只是每一次下队,那个高高壮壮的计生办驻队中年蔡姓工作人员总是随行。

有一个下午,我俩下队工作回到华波家,小蔡因计生办有事提前回去了。他们三个人还在斗地主难舍难分,刘信也出了门。

华波从里屋拿出一本厚重的,纸张发黄的日记本,默默地递给了我。我无所适从,忙把本子装进随身携带的背包。

晚饭后,我们告辞回到乡政府。

是夜,月明星稀,天地一片静谧。我回到宿舍,打开台灯,竟莫名的有点激动,关紧宿舍门,我拿出了日记本。

是我熟悉的娟秀的梅花卷字!一篇篇长短不一的日志和散文随笔,文字虽略显稚嫩,却是文采斐然,真实感人。

3月10号,星期三,雨

足迹模糊在黄昏,随记忆的书一摞摞垒起,逐渐销声匿迹。徘徊在烛火旁的两只瞳孔,在狂风肆虐后,失了明。惟听窗棂呜咽,像你雪中厚重的跫音,在寒风暴行下,甘心沉溺。

他再一次摔门而去,夜不归宿,我明知道他在哪里狂赌,也不愿去像那些妇女一样死缠烂打,求他收手——甚至他不在家我心生喜悦,我可以看我喜欢的书,写自己的文字——虽然我会小心翼翼地听着外面的声响,刮阵大风都会令我心惊肉跳!——好像犯错的不是他,而是我。

有一个问题反反复复地影响着我的情绪,我一直在想,我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再快乐了,或者说,快乐很难,找不到快乐!

有时候,我会反问自己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我这一生来到世上又是为了什么?

今天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2001年,在陕西农村生活了33年的农村妇女刘小样,给《半边天》栏目组,写了一封震惊世人的信:“我宁可痛苦,我不要麻木,我不要我什么都不知道……”

梦、爱、自由与现实到底该怎样排序?自己如何平衡“月亮与六便士”的能力?推翻现有生活而去重建的后果,并非人人都可以承担,只能尽最大努力,去对日常进行调整和修补。——如此拧巴的生活我又能坚持多久?

原来人都逃离不开世俗,任你再淡泊的心境,都会被拉拽进世俗的漩涡,生生地撕扯你的灵魂。

很想很想做自己,可是为什么我没了自己。我的生活过得一团糟,我很质疑我自己,我到底能做什么,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吗?

回想了这几年,经历的事情不可对外人道,它夺走了我的青春和快乐。——并且永远!

这几年的发生了好多事,好多我本无法承受的事情却不得不面对,我努力地安慰自己,让自己坚强,却时不时地在某个点想不开,时不时就纠结我自己,并不是我矫情,而是我,对生活失去了信心。

所有的人都认为吃饱喝足都足够了!包括他,总是指责责备我矫情。

林徽因写的一段很感同身受的话:“其实结不结婚,都会后悔。巷子里的猫很自由,却没有归宿。围墙里的狗有归宿,却终身都要低头。人生这道选择题,怎么选都会有遗憾。但请你记住,无论怎么选,谋爱前先谋生,爱人前先爱己。一个人没有经济能力,才是万劫不复。”

北岛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梦会碎,为了孩子!

我一口气看完这些文字,眼见她悄悄写下文字的情景,内心一阵悲凉沉重。她是个漂亮有学识的好女子,像一朵向日葵,极力挣脱束缚……

我将如何帮到她呢?冬天来了, 天冷得出奇。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滴水成冰。后来许多年里,人们在报道天气寒冷的时候,总会拿那年相比。反正以后许多年都没有那么寒冷的冬天。

一夜大雪,一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天地混沌,田野和乡镇大院里白茫茫一片。雪花绵密,且柔且劲,天地一色,路上行人车辆稀少,地下滴水成冰,有些压水井上了冻,吃水都咂冰窟窿。人人都偎在家里烤火,冻得缩头缩脑。

越到年底,乡里工作越忙,迎检,接待,考核,表彰,还有下队慰问,我整天忙得焦头烂额。

我己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到九里坡村了。

早上,我刚刚从宿舍起床,黄委员就打来电话,约定上午去一下九里坡村。

我在政府食堂吃过早饭,黄委员就来叫我一起到街上坐一辆面包车下队。

面包车开到了村部后院,华波家门口停了下来。

我俩跳下了车,径直走进村部,敞开的大门,里面的办公室却一个个铁将军把门,打电话给何支书,他说沙石路上了冻,只能步行,他刚从一家农户里出来,正朝村委会赶,要我们到华波家找她拿钥匙。我俩只转头前往村部对面华波家。

诊所和房子的门都大开着,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摔东西的声音,其间还夹杂着女人孩子的“嘤嘤”哭声。

见到我俩朝院子进门,门前小黄狗狂吠起来。听到激烈的狗叫,哭闹声停了下来。

刘信气势汹汹地从门里走出来,还把门重重地摔到身后。他赤红着脸,一见是我们,没有了平常的热情,招呼也不打,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俩很是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但是村部没有人,也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想到找华波问一下情况。

华波蜷缩在墙角,搂着儿子正无声地啜泣,地上一片狼藉,有碎了的饭碗盘子,地下还有撒了一地的饭菜。最多的却是被撕得稀碎的稿纸,纸屑像白蝴蝶似的铺在腥红的砖头地上,触目惊心——我一下子明白了事情的缘委,默默地接过华波递过来的村部钥匙,想安慰她几句,终也是忍住了——华波一直低垂着头,不敢面对我们。但是我还是看到满是泪痕的脸上看到斑斑血迹,她的脸上明显地受了伤,泪汪汪的眼睛满是无助和忧伤。那个男孩伏在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边哭边叫:“妈妈,妈妈”……

黄委员拿了钥匙出了门。我想留下来又觉得不合适,迟疑了一下,也跟着黄委员到了村部。我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默默关注, 任由灾难发生,无所适从。

两年过去了, 我的工作调令下来了,我收拾东西准备前往另一个县去工作。

临行前,何支书带着华波他们一起来乡里为我送行。我在政府食堂招待他们,趁机归还了华波的笔记本——我好残忍!日记本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只是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期望用眼神给予她鼓励。

——新的任职让我兴奋不已, 哪里还有心思顾及一个郁郁不得志的农村妇女呢?

那天晚上,华波少有地喝了点白酒,没有醉,只是比从前变得沉默……

我的工作又从一个县里调到一个县,又到另一个县,职位也越来越高了。成了家,妻子是一位幼儿园老师,温柔贤惠,很快我们有了儿子 。工作在变 ,妻子儿子跟着我不断地搬家 ,结识了新的人,面临新的挑战——只偶尔听人说起华波的消息,想起从前的种种,短暂沉默。

午夜梦回,往事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容易记起眼前浮现她那张殷殷期盼的年轻的脸,心没来由地触痛——于我,她已经成为回忆,不重要了!

光阴似箭,转眼就到了2015年的冬季。我在邻县任县长,职位高了,身上的担子重了,工作也是没日没夜的,每天找我的人也很多,有亲戚,有朋友,甚至有的素未蒙面也冒了出来攀亲戚。他们的到来,当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而是各种问题求我帮忙解决,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我也不堪其扰——子女就业,家人生病,邻里纠纷,中年失业,甚至报考志愿,当然最多的是缺钱。

这天上午,我正在办公室和一个乡党委书记聊工作 ,门口肯定也等有找我汇报工作的人。精明强干的年轻男秘书敲了门进来——这是很少有的事情——“罗县长有个自称叫华波的女人找你。她执意要进来,说只要告诉我你她的名字,你一定认识,我把她拦在门口 。"

“华波?”十几年过去了,我再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心里没来由地“咯噔”一下,脑海一下子浮现出来华波那清纯忧郁的样子。

我站起身,冲着秘书微笑:“哦,是的,我知道,你请她进来吧!”

中年发福的乡党委书记见我有客人,连忙起身告辞,同秘书一起说着话走出了门。

不一会,有人推开了门。眼前是一位脸色苍白,瘦瘦小小,篷头垢面的农村妇女,迟迟疑疑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一身洗得发白的运动服装,皱巴巴的。

“罗县长,我……”女人嗫嚅着。边说话边拘谨地踱进来,上衣似乎拉链卡住一样,两只手一个劲撕扯着。

她是华波!真的是华波! 扯拉链的动作是,说话的声音也是——可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不细看我还真没有认出她来。她应该才刚刚四十岁左右吧?

“罗县长,你……”女人再次开口说道。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们原本相互直呼其名的。她不再亲切地称呼我的名字,而是……罗县长!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在我听来尴尬又刺耳。

我突然想起来闰土再次见到鲁迅的时候那句谦卑的:老爷。内心一阵悲凉且刺痛。

“你好!你好!华波,你还是叫我伟平吧?快有十几年没见了吧?你……”想说一句你老了或者你变了,又自觉不合适,我终也没能说出口,忍住了。

华波听我这样说,突然一改进门的拘束,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你升官了,肯定忘了我,一般都是贵人才多忘事。”

口气竟还有点忿忿不平。

我愣住了!一时语塞。眼前这个瘦弱的农村妇女,怎么也没法和我心目中的那个灵动活泼、古灵精怪的华波联系在一起。

“罗县长,我来找你你别怕,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才想找到你,刘信早就和人跑了,跑也就跑了, 儿子开赌场又被抓了。你是我认识的最大的官,官,你看……”

华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泪流满面,唾沫飞溅。我终于知道了——这几年乡医收入低了,丈夫刘信外出打工和别的女人有染,孩子辍学,无所事事,开赌场为业,让当地县公安局抓了。

“别哭 ,别哭……华波,我帮你问一下。”我抽起桌上的几张抽纸递给她。

她仍啜泣:“谢谢,谢谢,我就知道你是好人。”门口响起敲门声。

华波知趣地站起身来。又习惯性地用手把那拉链一上一下地拉着,这个动作又使我记起十几年前的点点滴滴,还有那本发黄的日记本。

“华波,你吃饭了吗? 中午在这吃饭吧?”

“不用,不用。我哪里还能吃得下呀?”看她起身要走,我心里大大不落忍,忙承诺:“放心,我会安排人过问孩子的事的。”

又记起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华波 ,你还好吗?还在村里担任妇女主任吗?何支书他们怎么样?”明知道自己问话多余,或许会刺痛华波,可我还是忍不住:“还写点东西吗?你的文笔很好……”

“哈哈……”我的话还没说完,华波便很实兀地笑起来,尖厉夸张:“你说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有什么用呢?……是当钱花吗?”

话说得磕磕绊绊,口气竟像极了当年的刘信。我无言以对,打电话叫来秘书,请人开辆车送她回家。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办公室里,内心深深地刺痛,空落落的,人又少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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