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组曲》
Chapter5. 英格丽德的悲叹
(一)
艾斯兰回到家后,打开盒子,想了想,却发现自己在对着一只风铃傻傻地笑。收起笑容,艾斯兰把它挂在了窗边,另一个风铃的对面。
那是另外一个小小的风铃,很简单,没有现在的精致。那是艾斯兰的母亲从市集上带回来的。艾斯兰很固执地想买那只风铃,在母亲满足了他的愿望以后,艾斯兰几乎是跳着舞回家的。回家后,艾斯兰想着将风铃悬挂在何处的事情,也着实费了一番功夫。起初它是在屋顶的吊灯下,然而转念一想,在那儿挂着,不久就会积满了灰,而且也少有风吹过它,所以终是将它移到窗边那一个有风的、少有灰尘堆积的地方。时间久了,将要忘却它的时候,一阵风拂过风铃,就如风拂过泛黄的记忆的纸张般,可以让艾斯兰一次次忆及它,它来到家里的一天与它的存在。还有那个淡然到似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少年。
艾斯兰甚至给它起了名字——玻璃天使。
其实它只是一个形如晴天娃娃状若天使的风铃。
艾斯兰想,自己一定是走不出诺威的圈子了。
一直觉得这样的玻璃制品是件艺术品,因为易碎,所以美好。有太多的美的事物就如玻璃般,精致,却易碎。天使是神创造出来的灵体,没有形态,幻化作各种的美好。天使是永存的,但玻璃天使不是,它的生命终有到了尽头的一天。也因此,天使是神圣而不可近的,甚至离我太过遥远,而玻璃天使是现实的,伸手可及的透明的生命。说它是生命,应该不为过,它能转身,能随风发出笑声。
在风起的午后,阖眼小憩的时候,总会隐隐在睡梦中总听到它发出的声音,断断续续,但清晰可闻。
梦是不实际的,可以实现一切的地方,梦一些偏执,梦一些狂妄,梦一些无奈与哀伤,梦总会给每天昏昏沉沉的午后带来一丝惬意。梦给透明的玻璃天使染上了梦的颜色,绚烂而令人迷离,耀目而平凡真切。因为它的声音总会出现在梦里。
或是冬天的早晨,坐在木制的地台上,阳光撒入,屋内明晃晃的,照在后脑勺上,暖暖的,似乎玻璃天使都眯起双眼,轻吟浅唱着单一的旋律。
或是趴在母亲的双膝上,,阳光悄悄地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艾斯兰呆呆地趴着,任由母亲抚摸着自己的脑袋。只是每次都因倦乏想闭上眼,仿佛又听到它微弱的歌声。
然而现在,艾斯兰已长久未听到它的声音了,似是乏了,每天只是守望着窗外的草木,每次用手轻摇细线,发出的声音都不如风奏出的。
关于母亲的记忆也在渐渐消散退去,似乎那么多个下午,听到的只是梦妄造出来的声音。还是因为,风铃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呢。不愿再去想,只是默默地拭去它身上的轻尘。盼着另一天下午,它的声音,随风入梦。
艾斯兰觉得,诺威带来的这个天使,大约会再次唤醒记忆中的清澈。
“母亲……”艾斯兰似乎感觉到,在阖上眼的前一刻,有一片的温热,湿了睫毛。
(二)
房间里空荡荡的,艾斯兰躺在床上,看着老旧却惨白无力的天花板发呆。
干净的屋子,远处的木质衣柜,枕边的床头柜上,立着一只如小海鹦一般的水杯。
家里只有艾斯兰一个人,挂钟滴答的声音一下下敲击着艾斯兰因高烧而有些发晕的头脑。
没有来由地,开始害怕这个空无一人的地方起来。
艾斯兰昏昏沉沉地坐了起来,穿上小小的带绒毛的棉拖鞋,踉踉跄跄地搬起一把椅子,靠在窗台边,踩上椅子,靠着窗台,看着窗外的景色。楼层不高,艾斯兰却看不清地面上植物的枝叶,只能看到眼前一个大概的影子,和不远处立着的楼房,有位阿姨正在晾衣服……
约莫一周前,艾斯兰就和父亲住在一起了。临走时,父亲信誓旦旦,对母亲说,会照顾好艾斯兰的。父亲牵着艾斯兰,艾斯兰还懵懵的,只是顺从地走了,一如既往地和母亲告别。后来上了车,便才明白这已是与母亲分开,永不再见了,艾斯兰便不断拍打着车窗,哭闹着,拉着已经上锁后对艾斯兰太过沉重的车门。艾斯兰想回去,可是母亲的家却在父亲沉默的驾驶中渐行渐远。
闹够了,歇停了,艾斯兰也清晰地认识到这个现实,任由父亲牵下车,爬上楼梯,到了新家。
父亲请艾瑞拉来照顾艾斯兰,因为他自己实在太过忙碌了。
艾斯兰已不记得艾瑞拉的样子了,只记得艾瑞拉会烧饭,会洗衣,然而也并不常在家里看到艾斯兰。艾斯兰一直很忙,有学业、工作,还有爱情。艾斯兰只有大多数的,一个人的时光。可艾斯兰并不很寂寞,艾斯兰有故事书,有画笔,只是不及父亲在的时候,和父亲一起玩拼字游戏,还可以一起下棋。不过艾斯兰觉得,自己一个人和自己下棋也是件有趣的事。
中午换上睡衣,躲进棉被里小睡一会儿,棉被虽没有太阳的气息,却有父亲的气息。睡醒后,喝一点艾瑞拉事先倒好的凉开水,艾斯兰掀开盖着小收音机的红色丝绸布,那红布上有点点白色的碎花。艾斯兰不会调电台,只会打开开关,听里面的人说话唱歌,就算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艾斯兰也很开心,因为有人在说话。说话的回音久久地在空寂的屋中回荡。
艾斯兰尤其喜欢其中一个电台里的,女歌手的声音,好像整个下午的慵懒,就在歌声中散开。
艾斯兰常这样,听着听着想睡觉了。蓦然醒来后,艾斯兰或翻开书,或找出纸笔开始写写画画,估计不久,艾斯兰想,艾瑞拉就会回来烧晚饭了。艾斯兰暗自笑笑。不久前,还为醒来后的沉寂而不停地流泪,朝着空白的,仿佛在笑着的,想吞噬一切的墙壁,竭尽全力地呼唤着父亲与母亲,还有一个一直很照顾艾斯兰的修女嬷嬷玛琳的名字,还有其他人的名字。
可是呼唤后是一片沉寂,沉寂后是一片回音,一次次重复着那些人的名字,却没有人回应。尖锐的回音却一声声地敲击着艾斯兰的心,徒增恐惧。
蜷缩在床头,艾斯兰不止地颤抖着,全身冷得让艾斯兰害怕,艾斯兰将棉被裹得好好的,用手环住双膝,却也无法暖和起来。
不久后,艾瑞拉回来烧饭,艾斯兰却一直不吃,一直裹在棉被里,只是觉得冷,全身无力。艾瑞拉只有待父亲回来,向他说明了一下。艾斯兰似乎隔着床头柜看到客厅亮着的灯,听到父亲与艾瑞拉说话的声音。艾斯兰虚弱地唤着,却无人答应。
既然没有人会回应,那么,就不再呼唤了吧。
父亲进来,抚摸着艾斯兰的额头,叹气,许是发烧了。父亲用酒精棉擦了擦体温计,艾斯兰乖乖的含住它,过了一会儿,父亲取出来,看了看,104.3℉(大约40.2℃)。艾斯兰想,这或许是最难受的一次发烧了。父亲找到药水,说是让艾斯兰多喝些水,睡一觉,就好了。
艾斯兰醒来后,头依然混沌,夜晚并没有睡好,一会儿热,睡在棉被外;一会儿冷,又躲进去,还梦见了严厉批评艾斯兰的老师。艾斯兰挣脱不了,于是忽得醒了。艾瑞拉早已做好了早饭,父亲唤艾斯兰起来,穿好衣服,洗脸刷牙,吃早饭。艾斯兰还是没有食欲,只是被父亲强行塞了不少早饭下去,才被父亲送去学校。
父亲与老师交代了几句,见老师似许诺般地点着头。集体活动的时候,艾斯兰一直坐在大门雕花铁栏杆边的小椅子上,看着艾斯兰的朋友在远处惊呼,跑着,追逐着。跳绳的,拍着球的,躲藏着的。艾斯兰几乎想睡过去,又似乎依稀听到有声音在与老师交谈,还是极熟悉的声音。还未等艾斯兰反应过来,玛琳修女有些龟裂的手已抚上艾斯兰的额头。这个感觉,是真的,艾斯兰却以为如回音般虚幻的声音只是自己意识不清的错觉,却像是溺水的人死死抓住浮木一般,握着玛琳修女的手。也不知是怎么被带回家的,带回母亲的家。艾斯兰在梦中似乎听见父亲与母亲的争执声。
当留在母亲身边,与父亲告别的时候,艾斯兰竟那样平静。没有落泪,没有道别。
待父亲走后,艾斯兰带着略清晰的脑袋,抱住母亲,虽然以身高只能抱住腰左右,一次又一次地,一次又一次地,呼唤着母亲,泪如雨下。母亲不停地抚摸着艾斯兰的发,不停地回应着,安慰着。
大约这是艾斯兰长久以来的,除了收音机和回声外,听到的真正的声音。
那些唤着名的,一次次倒带重播的回音,现在终化作现实的语言。
母亲简单的一句,“孩子,委屈你了。”,却让平静下来的泪水,再度变得不平静。
从此艾斯兰再也没有见过父亲。即使是街上的偶遇,都没有。
即便母亲在冰冷的棺木里待着,教堂里空寂地回响着神甫的声音的时候,也没有他的影子。他是不会知道的,艾斯兰讽刺地笑着。
教堂里空泛的回音,像是过去那噩梦般的回声,一下下地,又回到艾斯兰的耳畔。
(三)
“艾斯——”似乎有人在门外敲着,艾斯兰听了听,似乎是戴先生。睁眼,依旧是自己的小屋,昨日刚刚挂上的玻璃天使,依旧微笑着。昨晚,竟就这样睡着在桌前了。
“来了……”艾斯兰带着刚睡醒的倦意,理了理趴在桌上有些乱的头发。真的是,在风铃声中,梦到了过去的事情。艾斯兰想,何必沉浸在过去呢,不要再去想了。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情绪,打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戴先生。今天的戴先生穿得很随意,一件双排扣的大衣,一副银框的半月眼镜,带着笑容和眼角的细纹,完全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似乎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
“艾斯,好慢啊。”戴先生忽略了艾斯兰依旧带着睡意的目光和有些不满的语气,摘下帽子,径直走到屋中找了把椅子坐下,“唉,还真是整齐啊,难得有演员可以在紧张时期还能把屋子照顾的那么好的。”
“戴先生,请问这次是什么事情?”艾斯兰显然有些不耐烦,大概是有些起床气。艾斯兰并不愿意别人打断自己的睡眠,若不是戴先生,艾斯兰或许都不会开门。
“哎呀,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单刀直入的,夸夸你不行么——”
“您总是这样,”艾斯兰吐槽说,“每次扯到别的话题上后,您到最后都忘记您要说什么然后就走了最后遭罪的还是我……”
“是啊,被你这么一说,多说了闲话真还差点忘了,”戴先生从衣服内侧的衣兜中掏出一张叠得小小的纸,递给艾斯兰,示意他打开看看,“这是提诺——你该不会忘了他是谁了吧,就是上次和诺威一起来剧院的那位作曲家——今早带来的,你看看。”
艾斯兰展开纸条,上面工整地写着一个地址,似乎是靠近剧院的那个街区的住所。“这是——?”艾斯兰挑了挑眉毛,越过纸的上边缘看了一眼戴先生。
“诺威似乎已经写好了剧本的样子,希望你能过去先看看,算是提前熟悉一下故事情节,还可以顺便讨论一下表演形式什么的。”戴先生扫了一眼时钟,便起身打算告辞,“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去不去其实由你,反正最终剧本也是会到剧院的,只是建议你提前看看,毕竟这回诺威提出让你主演嘛。”想着还要和希索尔先生商量一下这次的诗剧的事情呢,戴上帽子,有些匆匆地赶到门口。人这上了年纪记忆力确实是会衰退的啊,趁着还记得的时候,赶紧地去希索尔先生那里。
“哦……”门在身后关上的声响也没有影响到艾斯兰神游到老远的思绪。这是……要直接去诺威那里的意思?不是不是……这样子直接去会不会太……啊不行,果然应该带一点什么东西去的吧。艾斯兰在屋子里想了好久,觉得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今天戴先生告诉了自己这件事情,也为了显示一下自己对这部剧的诚心,就今天去吧。
不过——带什么东西去呢?艾斯兰扫了一眼屋内,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带去的啊……也不知道对方的喜好,也不知道买一些什么比较好。艾斯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最终还是从阳台上拿了一盆三色堇的盆栽。应该没有人不喜欢花作礼物的吧,艾斯兰满意地笑笑,便就这样打算去诺威家打扰一下了。
显然,戴先生并没有意识到艾斯兰会纠结这么久什么时候去带什么去的问题。戴先生只是觉得,这是个和作者先行联系的好方法,既然对方已经给了自己地址,应该是有商谈剧作的意向的吧。不过,戴先生显然是没有摸清艾斯兰的性格,这件事情拜托给艾斯兰,对艾斯兰来说,有些贸然。
不过,既然已经决定了现在就去了,那便去吧。虽说是歌剧演员,却也不担心被看出来,所以只需要简单地穿着便可以了。雄心壮志地走到了纸条上写着的地址,然而——站在大门口,艾斯兰的心里突然开始想打退堂鼓。虽然说是今天拜访,不过这也太快了吧?今早才送到戴先生那儿的纸条呢……待会开门的若是诺威,应该怎么开口问他要剧本呢……先不提剧本,应该怎么开口说话没准都是个问题……指节轻轻搭在门上,却没有敲响的勇气。还没有等艾斯兰敲门,门却猛地往外一推,艾斯兰虽然往外一闪,却还是没有及时收回搭在门上的手。
“咦?艾斯君——你怎么会在这里?” 提诺只是打算出门丢垃圾,开门却发现了站在门口发呆的艾斯兰,提诺显然有些被吓到,自己还穿着家居服呢,就这样见人有点……但是提诺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艾斯兰的惊吓程度那么大。这孩子,脸上的红晕原原本本地出卖了他啊。
其实提诺不知道的是,提诺这样猛地一推门出去,艾斯兰没来得及收回的手有些受到冲击,有些突突地疼。艾斯兰并不是在任何场合都会羞怯的人,只是因为疼痛罢了,才不是因为害羞呢,艾斯兰这么想着,打算先问提诺剧本的事情,“提诺先生——”
“唉,叫我提诺就行啦。”
“哦……”艾斯兰把装着盆栽的袋子往身后藏了藏,刚才组织好的对话似乎被对方突然的亲切打乱了。艾斯兰感觉,在门口待了那么久了,屋内好像没有传来诺威的声音,而且诺威也没有出来迎客,便问提诺,“诺威在么?”
“他出门了,大约要再过个把小时才能回来,”提诺靠在门边,“怎么?找他?”
“啊,没有没有,”艾斯兰把手中的盆栽往提诺怀里一带,“是戴先生让我来取剧本的,既然诺威不在,那么我就先把剧本拿回去读一下吧,讨论剧情还是等下次他在的时候……”艾斯兰的声音越来越低。
提诺看了看怀里的花,看出艾斯兰的紧张,也不想说什么客套话,估计那只会让艾斯兰更紧张。于是提诺打算用自己的笑容缓解艾斯兰绷紧的神经,倒未曾想过,这样有些突然的温柔亲切也只是让艾斯兰更加紧张。
但是为什么会这么紧张呢?提诺有些不明所以,照理说艾斯兰才刚刚到剧院不久,就上次在后台的情况来看,艾斯兰甚至不怎么认识他和诺威,应该也不存在粉丝对作者的敬佩之情啊……有些莫名其妙,难道是诺君做了什么……提诺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意味深长。
“先进来吧,不要杵在门口了。”提诺也不说什么了,先别想太多,或许这孩子,和以往遇到过的孩子都有些不同吧。至于诺君,等他回来,就好好问问他,呵呵。
“好的。”艾斯兰走到屋中,打量了一下四周。很简洁的风格,米黄色和纯白的温暖,桌上摆着的马克杯,大概是诺威的吧——诶,为什么自己会这么想?大概只是有这种感觉而已。碎花的桌布,玻璃茶几上摆着的花瓶和错落有致的玫瑰,带着些暗红的血色。提诺才不会说,自从看了艾斯兰穿着那件舞衣跳舞的那个晚上之后,桌上便一直是这颜色的花。
环顾四周,艾斯兰想起自己是要做什么了,便不想再多耽误时间:“提诺,诺威把剧本放在哪儿?”
“哦,就是往里面走,直走的那个房间。”提诺装作正在阳台上摆弄着艾斯兰带来的花的样子,回头给艾斯兰指了一个方向,“本子应该就在桌上放着。”提诺想,还是不要过分插手他俩的事情比较好。
艾斯兰推开了虚掩着的房门。房门倒是很顺从的,没有发出令人揪心的吱呀声。
这是个朝阳的房间,白天应该也能看到了北欧少见的阳光吧。艾斯兰看了看云杉木的书架上,堆着的书。书架顶上放着的常春藤的藤叶,长长地垂下来,遮挡着小半个书架。所有的,美丽的故事,都是从这个房间走出来的。走到实木的书桌边,诺威应该就是在这儿写作的吧。纤细的手指在桌的边缘划过。应该是刚刚写完的缘故,所以桌子很是整洁。或许平时的桌子,是堆满了书和资料的。
在书桌上摆着几本笔记本,看这个厚度,应该就是剧本了。艾斯兰把那一小叠笔记本抱在怀里,走出房间,“提诺,我找到剧本了,我先走了。”
“唉?至少先喝一杯茶啊?”提诺的手上倒着红茶的茶壶顿了顿,“难得已经泡好了。”
“不了,我已经拿好了剧本,不多打扰了。”艾斯兰没等提诺多说什么挽留的话语,便走出了这间屋子,回应提诺的,只是艾斯兰关门的声音。
“唉,真是个容易害羞的孩子啊,”提诺只能自己端起那杯为艾斯兰准备的红茶,抿了一口,不过,也是个细心懂礼貌的孩子。那盆三色堇,或许能长得很好吧。
艾斯兰实在是不敢在那儿多做一刻的停留,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那栋房子,主要也是有些怕刚好撞见回来的诺威。艾斯兰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个,似乎什么都不在乎,却又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的少年。
好像,自己就像个恋爱中的少年一样傻气。
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淡淡的花香让艾斯兰顿时松懈了下来,瘫倒在了椅子上,感觉就像是去了一趟炼狱一般,全身被罪压得沉重。真是太不争气了,只是去见一下诺威而已,又不会怎样……想着艾斯兰摇摇头,伏在桌上,翻开笔记本,打算看剧本。或许沉浸在戏剧中,算是不胡思乱想的最好的方法吧。
「as long as it is a comedy, I’d rather cry during the process.
只要结局是个喜剧,过程你让我怎么哭都行。」
哦?这次诺威打算写一部喜剧啊……难得啊,最近明明都在写悲剧。
艾斯兰翻着翻着,觉得有些不对。空白的行数也太多了,而且都是只言片语,没有剧情,没有人物。这似乎不是剧本,像是——日记。至于这日记是谁的,自然不言而喻。
「first I need your hand, then forever can begin.
我需要牵着你的手,才能告诉你什么是永远」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
「只有你,才能是我戏中的主角。」
「Within you I lose myself, without you I find myself wanting to be lost again.
——有了你,我迷失了自我。失去你,我多么希望自己再度迷失。」
艾斯兰知道这样擅自翻看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却无法停下翻看的手。对一个人的好奇心总是可以让人不知不觉作出一些僭越的事情,虽然错拿本子不是艾斯兰有意而为之的。不过看到纸上失落的爱意,艾斯兰的心里还是凉了凉,像是被封入冰棺。
诺威,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少年?指尖抚摸着墨水划过的文字,似乎还带着诺威笔尖的温度。艾斯兰想,或许,诺威只是需要一个依靠。不过,这又似乎是自己擅自想的。诺威的过去似乎存在着隐痛,就和自己类似的痛。只是艾斯兰有些不同意诺威“迷失”的想法。难道,不应该从过去中走出来,一味地沉浸在过去,又能怎样呢?
每次想着不要去想,回忆却越来越清晰。在一次次的噩梦醒来过后,艾斯兰每次都这般安慰自己,后来却也才发现,这只是,对自己沉浸在过去这一事实的掩饰。其实自己,从未从那间屋子的梦魇中走出来,更不要说是真正地去生活了。那么自己又有什么权利去指责这样的诺威呢。
就像自己一直活在舞台上,诺威,也只是活在剧作里么。那么,我们就只能是在虚幻中或者的人们么?艾斯兰想起那个让人恐惧的回声,有些惊恐地瞪着双眼。
夜风柔和地拂过窗口,带着傍晚渐凉的湿气,楼房之间的紫色晚霞,在渐渐地消失在渐浓的夜色中。星辰已然在天际闪烁着,昭示着明早的好天气。风铃的轻吟,打断了艾斯兰的回忆。好像,差一点又要陷入回忆之苦中了。艾斯兰接着翻阅着这本笔记。纤细的文字,一如诺威人一般纤细。不为人知的感伤,在诺威的笔下有了生命。艾斯兰不知道曾经发生了什么,但是如此让人痛苦的过去,只能是来自爱情的。
「there's always that one song that brings back old memories.
总有那么一首歌,让你陷入深深的回忆。」
「想要将记忆埋葬在一个埋葬者都忘记的地方。为什么你总是让我想起他。让我忘记,让我沉睡吧。」
「pale words who can see this person's bitter。
苍白的文字,又有谁能看出这个人的辛酸。」
是自己,让诺威想起那不想忆及的回忆么?一丝愧疚在艾斯兰的心里油然而生。诺威,却什么都没有说……或许,他们还没有亲近到这个程度,又或许,诺威并不愿意接近自己……
艾斯兰丝毫没有在意渐渐变暗的室内,依旧看着那一纸话语。
艾斯兰想起了那天中午,自己坐在钢琴的边上,看到在对话中诺威忽明忽灭的神色。或许,诺威是不愿和自己在一起的时刻触发起过去的碎片吧。
‘诺威,有没有人和你说,你笑起来很好看?’
‘嗯?……嗯。’
「hand and catch the tears you fell out, but cannot cut the sadness in your eyes.
伸手接住你眼角垂落的泪滴,却截不住你眼底的悲伤。」
片刻的迟疑,是让他想起了什么么?诺威的眼睛看上去毫无波澜,似乎什么都不曾有过。
——但是不代表着什么都未曾发生。
是谁说过,每个单身的人,都会有至少一个令人心碎的故事。
本子上的文字,似乎到了最后。艾斯兰想了想,执笔写下一句话:‘happiness is when the desolated soul meets love.’
——幸福是孤寂的灵魂遭遇爱的邂逅。
艾斯兰想,或许遇到诺威,可以成为他的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感觉眼眶是生涩的,有些酸痛,却没有眼泪,甚至嘴角带着一丝有些违和感的笑容。
(四)
诺威回到家的时候,夜幕早已是沉沉的落下了。没有想到,这次只是出门去和希索尔先生聊编剧的事情,还顺便送了一下罗德里赫,却花了这么长时间。希索尔那个挑剔的家伙,诺威暗自抱怨着。胃里早就已经空空如也的诺威,拖着有些沉重的步伐,终是挨到家门口了。家里点着明晃晃的灯,暖暖的。想着提诺应该做了晚饭在等他吧,诺威想想,还好不是一个人住的房子,不然就要饿昏了。
“回来啦。”提诺在客厅里,听到诺威回来的动静,起身打算去厨房热一下菜,“还没吃过晚饭吧?”
“嗯。”诺威把大衣和围巾挂在衣帽架上,先把带回来的一沓下午记下的笔记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再转去卫生间洗了洗手,出来后,诺威问,“提诺,我桌子上的笔记本呢?”
“啊,那个啊,艾斯君下午来了一趟带走了。”提诺在厨房里忙活,早知道,就等诺威回来再烧了,现在热一下反而不如现烧的。
“呵呵,我早上才拜托你转告给戴先生剧本写完的事情啊,这效率也真是高。”诺威正想走到餐桌边,却想起还有文件袋被自己丢在门口,打算再把它放回自己的房间里,顺便稍微理一下桌子上的东西,把新的需要的东西放好。
这回诺威才注意到,自己的书桌上,整齐的有些过分,好像少了很多东西。然而,照提诺的说法,艾斯兰只是带走了剧本罢了。若是带走了剧本,这未免带走的也太多了一点吧……等等,诺威想了想,那天晚上,好像直接把那本本子——空空荡荡的桌上显示这那本写着心事的本子明显是被艾斯兰带走了。
“唉……”回到客厅的诺威有一些不知为何的感情,很复杂,难以形容。有难过,有一丝慌乱,甚至还有一点期待?于是诺威和提诺说,“下回他们来拿剧本的话,还是等我在的时候吧——或者我给他们带过去。”
“诶?怎么了?”提诺想,这个天天喜欢慵懒不喜欢跑来跑去更不喜欢工作的诺威,现在居然提出自己送剧本去戴先生那里?“艾斯君拿错剧本了?”想来想去,提诺才得出这么个结论。
“没,没有……只是想顺便讨论一下的,况且这样让别人上门来拿东西,太麻烦了。”
“啊,好的吧。”提诺显然是敷衍着回答诺威。显然对方上门拜访拿走剧本要比自己送到剧院省事得多啊,明明自己是为了诺威这个怕麻烦的人着想,才给了戴先生这儿的地址可以让他们上门来取剧本,或许也可以在不久的将来方便对方上门催稿。只是不知道诺威是怎么想的……像艾斯君那样乖的孩子又不会添乱……这样的诺威,怪怪的。
提诺打算去贝瓦尔德的酒吧,诺威也习惯了经常性地被提诺丢在家里,更何况今天和希索尔先生的聊天记录着实有些令人不爽,诺威还有些气,打算整理一下那个自大的编剧说的东西,改日再讽刺回去,就不和提诺一起去酒吧了。
走到楼前的提诺,却再一次地遇到了艾斯兰。“哟,艾斯君,诺君的话现在在家里哦,剧本什么的现在应该可以去和他讨论。”
“不,不用了,这次……是有事情想来拜托提诺的。”艾斯兰怀里揣着那几本笔记本,“希望你能把这些还给诺威。”
“诶?”提诺更加是一头雾水,明明,自己去还就可以了,为什么要拜托自己呢。提诺耸了耸肩,接过笔记本。突然想起来,他还没有拷问诺威和艾斯兰之间发生了什么呢,既然忘记了问诺威,那就直接问艾斯兰吧。“艾斯君,你和诺君之间,发生了什么么?”
“……”艾斯兰感觉头顶都在冒着烟,好像又很多东西梗在喉头,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看得出来,诺君很在意你。”
提诺的这句话,让艾斯兰有些局促。“我让诺威多费心了么?”
“哈哈哈,你啊……”提诺有些无语,“我们边走边说吧。”
“嗯。”
艾斯兰和提诺说了那天诺威来到剧院的情景,基本上是原原本本地叙述,有些枯燥,也很简单,一句一顿,而且这个叙述,还是在提诺言语的引诱下,才不知不觉问出了不少东西。若不是因为提诺还比较能说话,换作贝瓦尔德或者是诺威,可能话题就冷在那儿停滞不前了。提诺对于艾斯兰所说的,和诺威聊得很多,很开心的说法表示怀疑。就提诺所知,诺威才不是一个喜欢和人搭话的人,而且艾斯君看上去也是不擅长闲聊的人。好啊,诺君,居然背着我和罗德里赫和艾斯君成了好朋友。提诺有些怨念,艾斯兰却觉得有些好笑。好像,提诺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人,还是可亲近的。
一边聊着,艾斯兰被提诺带着,到了贝瓦尔德的酒吧。“这里……”艾斯兰欲言又止,感觉提诺看上去不是喜欢喝酒的人。
“进来吧。”提诺拉着艾斯兰进了酒吧,走到贝瓦尔德面前,“晚上好,瑞桑~”
“嗯,晚上好。”高大的维京人低沉的声音,像是交响乐队大提琴的声音,虽然很黯,却带着弦乐的温柔和眷恋。
“瑞桑,我和你介绍,这是艾斯兰,诺威新的诗剧的主演。”
“嗯,你好。”有些冰冷,双方都是,这让站在一边的提诺有些尴尬。不过,虽然双方都是冷冰冰的态度,不过好像……意外地谈得来?好像还是蛮融洽的……
“提诺,我问一件事情,”微醺的艾斯兰虽然保留着大部分理智,却打算找个喝醉的借口,把自己真正想问的东西问出来,“诺威以前,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这么问?”提诺抿了口杯中的液体,感觉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又一下子紧绷了起来。
“算了,没关系……”艾斯兰趴在吧台边,既然对方不愿意说,那么,就不要问了吧。
“艾斯君,你——”提诺也在想要不要问,最终还是决定问了,就当是酒精上冲,“是不是喜欢诺君?”
“…………嗯”艾斯兰把脑袋闷在胳膊肘下,隔了半天,才憋出了这么个单音节词。自己是傻么,这样的在意方式,肯定是会被对方认为是在乎的啊。不过既然在乎,那有何必掩饰呢。只是——艾斯兰望了望在吧台里依旧气定神闲地在调酒的贝瓦尔德。
“没必要躲着瑞桑,没关系的。”提诺似乎看出了艾斯兰的顾虑,“虽然我和贝瓦尔德是不介意,不过艾斯君,你知道,同性之间的爱恋,现在会被人们看成什么的。”
“嗯,我知道……”自然人们是反对的。这个社会的女性还没有完全解放,即使男人的地位再高,也很少有人赞同这类感情的存在。这样的情感,只能是偷偷地,隐藏在心里的。不过若是真的爱上了,又有什么办法呢。端起杯子,除了冲鼻的酒精的辛辣,艾斯兰似乎还喝出了杂酒的苦味。
“诺威以前,也是这么说的。”提诺把空杯子递给贝瓦尔德,后者接过杯子,换了一种酒满上,“不过后来他说,他不会再爱任何一个人了。”
呵呵,真不巧,我也是。艾斯兰在心里这么想着。“不过,我还是想……”
“诺威的事情,我还是希望他自己告诉你。”这回不是提诺,是一直沉默的贝瓦尔德回答的,眼镜似乎泛着寒寒的光。
艾斯兰想想,确实,这是对方的隐私嘛,自己确实不能这样打听。
时夜将半,提诺和艾斯兰打算离开了。感觉提诺有发酒疯的迹象,艾斯兰决定先送提诺回去,再自己回家。
走到提诺和诺威的家门口后,在提诺的口袋里摸了半天,却没能摸到大门钥匙,只好敲了敲门。艾斯兰想着,这个时间点了,诺威不会已经休息了吧。只不过艾斯兰小看了诺威的熬夜本事,诺威出来开门了,虽然有些倦意,不过这个倦意不是睡觉带来的,而是长时间工作带来的。
“艾斯……”诺威的眼睛微微睁大,“……和提诺。”看到搭在艾斯兰肩上的沉沉的提诺,诺威的语气里就带着一点怨气和嫌弃。
“诺威,我把他送回来了,还有,这是剧本,很抱歉擅自从你这儿拿走先看了。那么我先走了,改日再聊剧情的事。”艾斯兰把脚底发软的提诺拖到了提诺自己的床上,打算告辞
“等等,”诺威拉住艾斯兰,“你也喝多了吧,住下来吧。”
“没事,我可以回去的。”
“明明你自己的脚下都在发软,看上去马上就要倒了。”诺威把一只脚在门外的艾斯兰拉到屋内,想了想,还是把他安置在了自己的床上。
“嗯……”感觉背后软着陆的艾斯兰,翻了个身,稳稳地睡着了。
“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诺威拿着那两本笔记本,回到书桌前。艾斯一定是翻过了……打开那本本子,从头翻起,就能发现当初的自己,是个深深陷进去的傻子。
在文句最后,诺威发现了那一句话。紫红色的夜空,渐渐昏黄的灯光,柔和的室内,陌生的笔迹,除了他,没有人碰过这本本子了,所以……诺威瞟了一眼安分地睡着的艾斯兰。
幸福是孤寂的灵魂遭遇爱的邂逅么……
“呵……”趴在桌上,斜睨着这句话,诺威想,自己一定是,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