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若甘心屈就在深山老林,那个人便一定不会是他。辗转反侧了无数个夜晚后,他决定走出深山,他想看一看山的那边是不是有一个桃花源,更想看一眼那水面上到底有没有海市蜃楼。那颗燥动不安的心哪,实在让他熬不出这个秋天。
那一日也是这细雨霏霏的八月十五,母亲在大铁锅里烙下一盘薄薄的小圆饼,又备了两盘苹果核桃和红枣,一包香头和洋蜡,这几乎是母亲每年中秋晚上祭月的必备品。小时母亲常常搂着他,望着月亮给他讲玉兔,讲月中的仙女,讲山里偷吃小孩的野狐君儿……可是这天晚上,他只吃了母亲的一碗荷包面,却再也无心去看雨后的那轮明月,和母亲摆放在月下的祭品。在母亲泪眼迷离的千叮咛万嘱咐中,于次日天不大亮,便挎上了那个表兄送的军用小挎包,带上母亲烙的一袋锅盔走出了家门。
二
山路坷坷坎坎,雨雾缭绕在林中,他心中凄楚的感觉,就象那满洼酸刺树上,时时滴落的水珠儿那么冰凉。周围草丛里的秋蝉仍在不识趣地唱着小调,枝头的山雀更是聒噪地叽哩咕咕。谁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泪无声的被山风吹落,母亲的哭声和不舍让他的双脚如灌了铅。他多想,停下脚步转身冲进那个低矮的窑洞,守着母亲不离半步,再把母亲的揽团粉鱼儿吃上那么三大碗!他还是忍住了,蹲下身子折断了路埂上的几枝酸刺,发狠地揉碎了一颗小酸枣扔进乱草丛中:“母亲哪,不混出个人样来儿子决不回来!”
他拿着卖了地骨皮,攒了整两年的百元毛票,找上表兄置办了一些零头小货,挑起了货郎担儿。出入在张掖,武威,平凉,庄浪的各乡各村。
靠着一根三尺扁担,他眯着双眼也能把从西到东的车站地名,一个也不拉下的背个遍,从乌市到古浪,走过黄羊镇穿越祁连山,也钻进过民族的面包房,每一处都留下了他即深又浅的脚印。
磐安洛门的韮菜,拖运到古城咸阳的街头巷尾,常常被一抢而光,四天便转两个来回。
七十年代,他是河西走廊上迎风摇摆的一棵沙柳,更是兰渝线上昼行夜伏的一名铁道卫士,只为能省下那张车票,给母亲扯上四尺花布,有时被列车员抓住补票,他管叔喊成了爷,争着抢着去拖车厢夹道,一顿奚落便换成了默许后的同情。
飞驰的货车上,他扛着带给母亲的百十斤小麦,被列车员围困在车厢的接头处,脚下车轮滚滚,车身前摇后荡,他咬着牙滴着汗爬向另一节车厢,只想让母亲吃上雪白的馒头。
三
终于,在那个队部大院里他落下了双脚,停止了漂泊,只因异地人看上了他的沉稳和干练。日月为他增辉,晨鸟为他喝釆。母亲的来信也一次次催促着“该成个家了,有那人了么?”只有夜静人爛他才会有所奢望,记忆中还封存着,母亲曾讲述了无其数的小仙女和美眷,他也不傻知道那是神话。他无法想象预言自己的另一半,左邻右舍倒也带他见了不少的女孩,姑娘虽一个个温柔姣好,却一个也没能让他心儿荡漾。
他想,这辈子不会有打着油纸伞的 女孩,也不会有那个雨巷的那个梦境了。那么下辈子会有一只受伤的白狐,于一个漆黑的夜里潜进他的小屋吗?他的痴心妄想也常常令自己哑然而笑。日子,就在他的无所祈盼,和日思夜盼中走过了一个十五,又一个中秋。
一个飘着裙袂的女知青闯入了他的生活。是上天的垂怜?还是他的心诚感动了神灵?这些似乎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眼的心动。女知青那种欲语还休,欲罢不能的双眸里深藏着的那份忧戚,那份浅愁,只一个霎间,已让他心驰神迷,初见愉悦。
戏剧性的命运,便在这个知青大院里与徐徐开幕。二十几位接受再教育的知青的到来,令这个沉寂的院子有了盎盎生机,他成了院里无所不能,无人不敬的大兄长。一个衣袂款款的大城市女知青,偶遇一个走出大山又流浪至此的外来男青年。
这故事未免太落俗尘,可鸡毛偏偏就撞响了钟,河里的石头偏偏就飞上了天!没有花开半夏,更未人约黄昏,就这样月上柳梢。
浓浓的秋意,遮挡着夜的微凉。他坐在院里讲述着一个个凄美的故事,她托住下巴在月下凝神倾听。在那个尚不知英台为谁,化蝶又何故的懵懂年代,她就在他的故事中如痴如醉,低眉轻叹。他低沉的讲述,似在寻找那个不沾烟火的月宫仙女;她迷离的思绪,似在乘着鹊桥把牛郎频频探寻。今夜星辰今夜醉,月老的那根红丝线,似乎已在银河两端的星索中牢牢的把他俩人拴在了一起。
月下的她触手可及,温柔的双哞就象他家门口的那眼清泉,一眼千年的情愫啊。这感觉浓浓,这思念深深。
又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她听他讲着长远的故事,将自己长长的发梢埋入他的怀抱,一任那乌发婆娑,心儿轻荡,似梦如幻中已然深醉成殇,两个人就此缱绻在秋的夜色里。
伊甸园内,有小蛇,还有魔鬼撒旦,要怨,就怨他们吧。
那晚的蝉鸣似乎多了份凄美,少了份幽怨,令夜归的鸟儿忘记了巢的方向。
四
四年后,突然就有了消息,知青有了返城的政策,许多人正在办理着返城的手续。她与他相拥而坐,只有夜风拂面,她的不舍化作了长长的雨丝,象这无声又缠绵的雨季。他的沉默一如这沉沉的秋意,满树的绿叶只几个雨夜便已霜染红枫。
离别就在那个风起的早晨,她走了,走的只留下了一个满眼痛楚的他。
“妈说,咱俩这辈子休想……。”又 是一个秋夜,他还想着等中秋了去那个城市看看她,带上她最爱吃的红枣和大豆。如今白纸黑字,她的母亲是那样的恐怖,令他身心皆空万念成灰。
“你呀,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看看院里还有几个小知青。趁早死了心吧。”左邻右舍说的没错,他们一个一个全走了,院子里只有长长的影子左右不离地跟着他,象个幽魂,更如鬼魅。他知道,她也在念他,可她的母亲,谁也改变不了。
他精心摘选了一袋红红的大枣,于中秋夜月待圆的那个晚上,来到了送走她的那个长长的站台,半年了,这里一如她走时的模样。离开了她,日子将会怎么过?没有了她,活着和死了还有何两样!与其活在煎熬中,不如一死百了。他爱她,他不是她母亲眼中的“骗子!”更不想高攀城里人!这是最让他不能接受的事宎。他只知小鸟般的她,是他今生的全部!
从乌市开往郑州的专列呼啸而来,他似又看见她离去的身影,他急忙抱起那袋红红的枣儿,于汽笛长鸣中扑向了双轨……
五
三日后, 她偷出了家里的户口薄带上所有的衣物,紧握着那份加急电报回到了曾经的知青大院。仍留着他气息的被窝里,有他临行时留下的纸笺,一如他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日夜相伴的在陪着她。房前屋后,是她亲手栽种了的一棵棵枣树,一座孤坟被围在树中。晴也好,阴也罢,冬去春来,他的故事仍在,只是她怎么也化不成他讲述的那只彩蝶,原来那是他曾经的念想,今日也成了她的念想。不错,那缠缠绵绵的两只蝴蝶,注定只是个美丽的传说。
她想着双蝶翩翩,痴痴迷迷的花丛里,一定有着他的笑魇。
三年后的中秋夜,十五的月儿高悬,她和儿子在坟前摆满了红红的枣儿和核桃苹果,点上香烛香头祭拜。
“妈妈,这土下埋的是啥?”
“那是你的爸爸,他在土房子睡觉呢。等他醒了咱一起回家。”
她那颗沉寂了的心,荡起思念的涟漪。
“妈妈,我也要在这里睡,陪爸爸。”她悄悄地抹去一滴泪珠。
“妈妈,你看天上的月亮好亮哦!”
儿子笑了,凝脂一样的小脸蛋,好象圆圆的白玉盘。
她看看儿子,看看那轮明月也笑了,笑的美若仙女,羞的月中的仙子躲在了云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