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起初还算顺利。
从天上下来时时间尚早,苏和柳尚未相识。苏窈青在绛云山谷做洞主,柳展刚刚升至知府,镇州连年水患,甫一上任天子就下旨将他派遣去了镇州治水。
司善提议兵分两路,让季乾蛰伏在柳展身边,自己则潜入皇宫。司善冒险入宫而非接触苏窈青,季乾不解其意,司善说:“盯梢防得了一时,能防得了一世?他们身边有你一个足矣,别忘了计划。”夜长梦多,还是早日撺掇皇帝把郡主许给柳展为好。
季乾心下了然,与司善约定月末在绛云山碰面,作别后准备踏上路途。
司善喊住他:“你走路去?”
季乾似是赧然,俊秀的面庞泛起薄红:“下仙自随母神去到天庭,或闭关,或于狱谷洗练,已经很久没回凡间了。”人间是故乡,季乾还是人时太神幽莹大抵将他护得很好。司善有些好笑。她竭力留在天庭力图超脱轮回,有人轻松得到这一切,却留恋凡间的生活。
“下仙冒昧,神君到底自哪里来?”明知绝口不提过往必有苦处,司善神色黯然,季乾仍难抑好奇。
果然她一改愁容,恢复往日闲散,眨眨眼道:“这是秘密,不可说。”季乾稍感失望,轻轻点了点头。接着又听到她长长“嗯”了一声,“虽然是和陛下之间的秘密,不过有些可以透露。”
“到天庭以前,我曾九世为人。”
记得九世为人,却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季乾暗暗叹息,忽而想起师父曾经说过,忘却自身,便是天命簿也查不到这个人了。司善是为隐藏身份吗,她的过往果真难为天庭所容?
和季乾分别,司善施术日行千里,傍晚已到了天子脚下。
其实这座王朝气数将尽,隐隐显出颓靡之色,只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京城仍一派浮华景象。歌舞升平,朱门新漆未干,往来游人络绎不绝,乞儿犹如蝼蚁,藏身在明灯投下的阴影中。富商贵胄乘车驶过大路,轿帘吹起,露出一张张醉眼迷蒙的脸。
夜色将至,不知今夕何夕。
这便是柳展耗尽心血滋养的晋王朝。
司善借着月光攀上城墙,故意制造出响动,兵吏兀自凭栏酣睡,竟无一人醒来。扭头深深一望,城门古旧而笨重,有如巨人苟延残喘,倘若此刻有叛军攻来,一撞便轰然坍塌也未可知。柳展生不逢时,却能让王朝短暂回光,难怪问鼎天命簿。
她变作兵吏模样,提灯走过几条巷道,巷道深远杳无人迹,轻轻踩在石板上也听得到回声。“喂,你小子怎么独自巡夜?”走了很远终于碰上活人,禁卫挑灯靠近司善,烛火之下是一副清秀容貌。
“我没见过你。”禁卫皱眉回想,逐渐向司善逼近。
没想到,禁宫还有人这样负责。
司善看到他的腰牌,令牌用红绳穿住,和一串沉重的铜匙挂在一起。“大人,您有家室吗?”禁卫以为听错了,停住脚步不动,司善复述道:“您有没有儿女?”
禁卫大为恼火,他的左脸一道疤,月光下分外凶恶:“你这毛小子,上来就质问我,你是谁?归谁管?连我都不识,怎么混进宫来的?”说着伸手拔刀,刀微微出鞘,闪出寒冷的光。
司善跪下来,抓住禁卫握刀的手,泪水夺眶而出,“求大人救我!”
禁卫惊起一阵汗毛,捂住司善的嘴,“……小点声,虽然光景不好,可惊动贵人仍要杀头!”她点点头,可怜又无辜。他想起早先家里养过小狗,后来被偷了,那小狗奔跑玩耍,饿了会用这样的眼神乞求,他虽嫌软弱,可总会往小狗的食盆里填满骨头饭。
手一撤走,司善小声道:“阿爹病了,不能当值,可是请假要扣月例,家里吃饭的人多,快揭不开锅了。阿爹平素为人和善,和管事要好,便写信求他让我代几日。”她从衣襟拿出一块铜牌,和禁卫的很像,灯火朦胧中也只能辨出大概,禁卫好半天没言语。
“管事的叫什么?”
司善继续摇头:“小人不知,爹爹说都在信里。托守卫大哥递信进去,过了一个时辰,就把我带进来随便安置了,管事很忙,没有时间见我。”
禁卫并不尽信,让他先回安置的地方等着,他明日便去查明。正要走,司善又拉住他:“大人,还请别声张出去,小人一家生死全仰仗您了。”
禁卫心烦意乱,胡乱点点头,甩开这半大小子,提上灯往前走了。
司善吁了口气。四下再无别人,她飞身跃上一棵老树。这棵树躯干高大,枝叶能探出高高的宫墙,而登上树冠,皇宫布局几乎尽收眼底。远处那座巍峨宫殿就是皇帝的太和宫吧,她往别处瞭望,四周零星分布着几个小宫群,都在寂寂黑夜里沉眠。
神仙不用睡觉,无需饮食,少觉冷热,只有这时候她才怀恋起做人的好。以前营生艰难,往往天未黑尽,已累得睁不开眼,闷头一睡就是昏天暗地,直到晨光熹微方醒。
睡着的时候,哪怕身在野外,只要有师傅守着,她什么都不用忧心。
……师傅。
自从收编到天庭,她已经很少想起这两个字。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可能是第二世,也可能是第三世,她忘了。
司善盘腿坐在树上,对面是皇帝的寝宫,纸窗映着烛光。
皇帝睡不好,每隔几刻钟就传宫人进去,宫人手持团扇,或端着一盅药。睡不好的人总是脾气很差,有时他呵斥他们。值夜的宫人又困又害怕,轮到谁服侍都推三阻四,这样耗着耗着,便度过了一晚。
五更天上,鸡又叫一遍,皇帝早起上朝。这时天还没擦亮,掌事老内侍打着哈欠备下轿辇,官靴蹭了蹭地面,叮嘱抬辇的稳当些。司善这才意识到降霜了,她的肩和树一样都落上了薄霜。
原来人间已经入冬。
有个小内侍瑟着肩膀跟在队伍末尾,他的脸苍白,耳朵通红,身量瘦弱,和司善差不多高。冬衣每年只发一件,他的被鼠咬坏,而去年的已经穿不下。过了一晚气温骤降,深冬之前如果还没袄可穿,或许会染上风寒,第二年的春天来临,阳光或许会照在他乱葬岗的尸骨上。
他呼出白气,两手拢在袖中取暖,但是风真冷啊,连带着头皮一阵一阵发麻,四肢百骸灌满凉气,血在身体里似乎凝固了。
恍然间仰起头,他没有找到太阳,却看到树上坐着司善。
那个人怎么坐在树上呢?窥视天颜,被发现会没命的。
目光追随着树上的身影,他忽而嗅到一股异香。像是故乡的气息,每年六月份山上合欢花盛开,粉白淡红,风一吹宛如落雪,暖融融的让人心里熨帖。
似乎没有那么冷了,困意席卷而来,他无力抵抗,向后仰倒时还在担心会不会摔伤。等真正倒下去,大地却是柔软的,好像倒进了母亲的怀抱。
“快点,磨磨蹭蹭的,当心陛下问罪。”
看到小内侍跟上,掌事恫吓了两句便把他赶回了队伍。
今日下了早朝,皇帝没有直接去太和殿,离开时只带走了几个羽林卫。掌事领着内侍和宫娥回去,尚未喘息半刻,立马吩咐扫洒浆洗等事宜。
从勤政阁出来,掌事在门口驻足,看见小内侍拿着扫把,呆呆地望着勤政阁的窗。他斥道:“不许偷懒,此处闲杂人等不准靠近,你忘了教导?”
小内侍犹豫了一下,“陆掌事,我打扫完了,想问您有否多的活要做。”
陆掌事向荷花池望去,确实干净,没想到他年纪不大,动作倒是很麻利。
“大家各司其职,一时也没什么别的,”他稍一停顿,“不过,陛下书房有几盆花要打理,我正巧碰到急事,就由你代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