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设多。
00、
司善本名不叫司善,但是叫什么她也忘了。
天帝陛下赐给她神职,后来告诉她,过去的身份早已不重要,当下现在,她只是在天庭供职的神君。
于是天上众仙都跟着喊她“司善神君”,多少带着点嘲讽的意味。司善单知道这个职位是天帝即兴创作,看在别人眼里显得突兀,所以未曾另作他想。
01、
今日碰到霆容,他仍是一副不痛快的样子。
最近好像也没得罪他,应当和我无关。司善这么想着,毕恭毕敬作了揖,准备一口气溜进凌霄殿。不过找茬之所以是找茬,显然不会分时间地和点青红皂白,霆容喊住司善,此时人如其名,确有乌云压城之相。
他说:“你我品级相当,本就不必施礼,自降身份恐有违天规。”
这也能扯到天规。
不是礼多人不怪吗,欺负我是新来的?司善张口结舌,再次被他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所震惊,硬着头皮回答:“您是战神,万千年立下战功无数,作为后辈恭敬些是应当的。”
溜须拍马效果并不显著,霆容冷冷一笑,拎起画戟拦住她的去路,大有不会善罢甘休的架势。司善抬头看看天,天色近巳正,她述职的时间就快过去了。难道霆容是想通过让她迟到来降低信誉度吗?
正天马行空地猜测着,霆容已失去耐心,直言不讳道:“司善神君,烦你主动请辞。”司善仍没觉得他会光明正大撵人,还试图开玩笑:“请辞到哪去呀,霆容上神,玩忽职守可是要进天牢的。”
霆容说:“爱去哪去哪,远远离开天庭,别回来了。”
原来真在赶她走。脸上的谄媚快挂不住了,司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承蒙陛下厚爱,卑职虽不如将军德才兼备,却也尽心尽力、不敢有半点马虎,倘如将军所言,司善真的辞职远去,怎能对得起陛下隆恩?”
霆容冷笑:“少跟本座胡诌。旁人也就罢了,你来路出身不详,姓甚名谁不知,如何哄陛下将司善之位给你?陛下受你蒙蔽才犯了糊涂,今日不听劝,他日若犯下一桩大事,本座头一个处置你!”
司善不觉得他在恐吓,也不敢真应他的话去辞职,只能把头垂得更低,心里骂他狗贼八百遍。讷讷地道:“谨遵将军教诲。”
斥她就像打棉花,霆容气得要死,空着的手攥成拳头提了提。司善还以为他要当街打人,大骇,暗中蓄力预备逃跑。他却拽住披风猛一甩。披风甩出凌厉的弧度,司善退晚一步就该被抽个嘴巴子,而霆容提着他的画戟,转身出了殿门。
真是,什么人啊。司善跨进偏殿,手脚仍旧冰凉。虽说天庭禁止私斗,但刚才有那么一刻,她真觉得自己要血溅凌霄殿。
“参见陛下。”在槛外行过礼,一撩衣袍准备进去,抬头却见天帝坐在案前发呆。桌上高高摞着奏折,旁边摊开一本,没上朱批,毛笔饱蘸朱砂搁在折子上。
“陛下?”
天帝猛一激灵回过神,正了正衣冠,笑出满脸褶子:“司善神君,快请进。”
如此这般述过职,正欲告退,天帝难得没有继续保持沉默,叫人给她在下首赐座,“司善,这一众仙君里,不满声比我们预测的要大很多。”就知道留堂没好事。苦于天帝说的是事实,司善百口莫辩,只好乖乖垂手听训。
天帝见她葫芦锯嘴,叹了口气,“朕自然不会责怪你,卿初来乍到,又没走流程,这帮人瞧你不起也属常理。”说着推了推那本摊开的奏折,司善拿起来看,是参她的。
前两句照例嘘寒问暖,第三句开始委婉谴责司善神君难堪重任,希望天帝收回成命,随便给她一个闲职做做。譬如新辟的马场还缺个训马女啦,常月仙子也问他寻过几个药童,诸如此类。
司善拿着奏折,一直不说话。天帝无不忧虑:“你呢,怎么想?”她盯着“望陛下收回成命,仍将司善一职留给季乾仙君”这句,盯了半天,末了问:“季乾是谁?”
天帝脸色微变,似是很作难,仍老老实实道:“季乾身份特殊,乃往圣太阴醉酒下凡,与凡人所出。他出生就是圣兽之躯,可魂魄是凡人魂魄,像常人那样下凡渡劫没用,得让狱火洗炼七七四十九次才能正式飞升。”
“司善神职本专设给季乾,等他一飞升就走马上任的。”
头一遭感觉被背刺,司善有些难以置信。谁能想到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天帝,也会把烫手的锅转交给别人背啊!天帝很是心虚,顶着司善略带谴责的目光解释道:“当时情况紧迫,我也……朕也没想起这茬。”
如此说来,确实无法反驳。
周身仿佛仍然被灵泉刺骨的寒冷所包裹,司善记得她在恐慌中反复喊着“救我!救我!”声嘶力竭,犹如被上古凶兽按在爪下。天帝因此来不及细讲,匆匆读完誓约便将她捞了出来。
她当时是非常感激天帝的,那时候她想,天帝真是个大好人!给她机会逃离轮回,又纵容她跳灵泉洗髓。谁说苍天无情呢?其实现在也仍然感激,只不过脱离混沌状态后,她才想起不会有天上掉馅饼这种好事。若非事态紧急,天帝也不会救她于水火,还把司善之位许给她吧。
至于那位高贵而倒霉的仙君季乾,闭了个关的工夫神职就不见了,怪不得天上的神仙都不待见她呢,得亏没当面骂“孤魂野鬼,鸠占鹊巢”。这下连司善都觉得自己真心不配。
日光西斜,透过窗,照在司善绣着软枝黄婵的白衫上,映出温吞而令人昏昏欲睡的橘色。沮丧过也便罢了,她提起精神道:“陛下此番留臣多坐,不知有否其他要事?”
天帝一拍大腿:“有!不过司命还没到,朕着人去喊他。”
听到议事的人中有司命,司善便觉得完蛋了,毕竟天上神仙那么多,当中就数他爱为难自己。传话的仙侍出去不过一刻,就带回了那个清风道骨模样的老头,他手拄鸠杖,言笑晏晏地走向司善,拱手道:“多日未见,司善神君越发如鱼得水,本官佩服不尽。”
司善站起来,期期艾艾地回礼:“司……司命大人。”
司命一张口果然更没好事,上来就是一通剖白,彰显自己对天庭忠心耿耿、铁面无私,然后委婉提及了各路神仙对司善的不满。司善想到那本奏折,虽然上奏人没看到,但就语言艺术的通晓而言,很难让人觉得不是司命。
他说:众议成林,司善神君若光明磊落,便是为了陛下的声名着想,也应凭一身本事攻破流言。
司善被绑到道义的高位上,又不能让天帝对司命照实交代,只能表示:那你想怎么办吧。
见猎物落网,司命眉开眼笑,拉住她语重心长道:“陛下新设司善一职,旨在引导众生广修善缘,本官等也不会为难神君。”说着从袖中抽出一册旧簿,“此乃天命簿,记载历代王侯将相命数,副册涉及一些命格特殊的妖精鬼怪之流,皆按年历编纂。除了司命和陛下,旁人是一概不许看的。”
“本官同陛下细细商议了一番,拟定了大致赌约。由司善神君随手翻一翻,若选中哪个命格不凡的人,要保他死前完成大业,若挑中哪个精怪……可就得助其修成善果了。”指头敲了敲天命簿,司命那表情像等着看好戏似的。
这不是推着人往火坑里跳吗?司善欲哭无泪。妖精生性懦弱心智不齐,极容易受蛊惑走邪路,鬼怪更不用说,修成人身已然很难,有几个天赋异禀的有过好结果啊。更何况,古来王侯将相,能者寥寥庸人居多,活着要真有本事,死后准能位列仙班,哪还轮得到她来指点。天命簿厚厚一册,恐怕九成九都是送命题。
天帝自然知道此事极难,正欲和事,司命先他一步抢白:“凡间诸地,数年来妖魔横行人心动荡,司善一职事关重大,神君不拿出些能耐,众仙怎能信服?空闲的上神仍有几位,司善这碗饭,多得是人想吃。”
司善出了一身冷汗,凳上的绣垫里像有针在扎她。司命盯着她看了一阵,倏尔哂笑,收起方才咄咄逼人的架势,“本官虽然不知,陛下此番为何力排众议提拔神君……但自从接任以来,陛下未曾有一次是为一己私利做决定。”
“本官忠于陛下,自然也不会对神君有异议。同样,本官也相信,神君定会恪尽职守、在其位谋其政,绝不辜负陛下的栽培。”
品级相当但没话语权,这种感觉当然不好受。可是司善深知他说的也没错,哪怕跟天帝做过交易,能仰仗天帝留在天庭……不能服众,她仍无立足之地,就如同遇到天帝之前一样。司命老狐狸精了,虽然不晓得天帝犯什么疾,却清楚司善的需求,以此为饵便能诱其上钩。
霆容将军之怒,不过以武力威胁来宣泄不满,而司命则实打实想要她的命。司善心中苦笑,司命给的是死路,却要她飞蛾扑火。身不由己,明明早已熟悉这般滋味。
天命簿上,不知她又是哪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