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二连浩特戈壁，草色开始泛黄，风沙弥漫，滴水成冰，空气中全部都是浓厚的秋意。我们走进苏尼特右旗的一个牧业嘎查。这个嘎查曾经是集体牧场，如今依然保持着传统的牧业生产。牧业嘎查干部巴特尔·乌力吉开着一辆蓝色的皮卡，我们跟在他的车后面进嘎查。地势起伏绵延，嘎查的容颜展露在蓝天白云下，沐浴着草原的风，透着一种别样的安宁。
有些岁月的嘎查，稳重得如同大地的厚重，道路交错，向每一个人敞开。一片绿黄沙，一座小学，凋零的秋草，多年未变的蒙古包，鸿雁停歇在枝头。年复一年的时光，由岁月、天地和人群共同勾勒出的最寻常的嘎查。巴特尔在一处白色的蒙古包外停车，有两个蒙古族老人路过，相貌相似，面容慈祥，眼神深邃。看到陌生的访客，既没有过分热情，也没有过度惊讶，微笑示意，步伐稳健。秋分之后，牧民还没有开始储备冬草，解放军即将开启一年一度的巡边任务，要赶在十月之前完成部署。
今年的秋风来得早，提前了近十天。过了寒露，看到草原深处的霜花凝结了，巴特尔的父亲乌力吉和大伙商量着一同出发。母亲萨仁其其格立刻熬制奶茶，炸油饼。乌力吉将装备整理打包。他从十八岁起，每逢秋季巡边，春来归乡，巡边生活单调地延续着，年复一年，走过了四十多个春秋。大清早，邻居们都来帮忙装车，男人们干的是力气活，把物资搬上车。萨仁其其格往背包里塞衣物，收着邻居女人们送来的奶酪和肉干，说着感激的话语。这是一种淳朴的真情，也是多年来草原守望相助生活所铸就的——你随时帮助别人，就能随时得到别人的帮助。
五岁的阿木尔是巴特尔的儿子。他留着一头乌黑的短发，圆圆的小脸和两颊的酒窝格外惹人喜爱，他一笑，你也会跟着开心。他是精灵，精灵永远不会有忧愁。阿木尔在妈妈图雅工作的嘎查幼儿园上中班。今天图雅特意早起，收拾妥当，好留出时间让阿木尔向爷爷告别。阿木尔抱着爷爷亲了又亲，爷爷贴着耳朵说了些只有阿木尔才能听到的悄悄话。看着父亲的车队驶出嘎查，巴特尔驾车上班，顺带把妻子和儿子送到幼儿园。上了车，阿木尔终于没忍住，转过身抱着妈妈大哭起来。牧民们常常是随着季节的更替，在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之间迁徙。如今，大部分牧民开始了一种新的、更为现代的生活方式——定居生活，而且这种方式已逐渐成为蒙古族牧民的生活主流。比起很多牧民，乌力吉更早地开始了定居生活，优先享受到了定居带来的便利。
在北山边境线旁搭起蒙古包，乌力吉的巡边生活是从牧草渐黄开始的。一切行动的起始和结束都是围着边境线打转，战士们的生活简单到了极点，宁静的生活没有波澜壮阔，甚至可以说还带着辽阔的寂寞。乌力吉和弟弟宝音德力格尔共同守护着一片边境区域，羊群也是混养。弟弟和弟媳是专职牧民，常年在草原奔波，料理兄弟俩的羊群，也为其他牧民帮忙。夫妇俩的生活范围就在草原，草原赋予他们简单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作为边境守护的主体，安全是重中之重，巡边任务尤为关键，也是一年中最紧张的时期。乌力吉跟着队伍跑来跑去，白天晚上坚守在岗位上，他那件军大衣沾满了尘土，一股子草腥味。夜晚的气温骤降，乌力吉丝毫不敢松懈，像守护家园一样守护着边境，甚至把自己的棉衣让给受伤的战士。乌力吉和宝音德力格尔是尽职尽责的老战士。他们带着年轻战士把重点区域标记出来，给年轻战士传授巡边保卫经验。“你看，这个地方注意看，草被压过的痕迹，可能有人越境了，这时候要特别小心，尤其是晚上。”“这个药，白色瓶子，是防蚊虫叮咬的。黄色盒子，是治疗感冒的。看好了，不要拿错了。”巡边途中难免会遇到意外情况，有一次狂风大作，帐篷差点被吹走，乌力吉守护了一整夜。他蹲在地上，用身体压着帐篷，嘴里不停喊着“加油加油、加油加油”的口号。天亮了，风停了，乌力吉累得瘫倒在地，呼呼大睡。有时候还会遇到战士受伤的情况，宝音德力格尔小心地为战士包扎伤口，一边安慰一边处理。一个粗犷的蒙古族汉子面对受伤的战友，眼神关切，动作轻柔。
这天傍晚，一只小羊羔出生了，它似乎还不能适应自己突然来到这个世界的角色，死活不肯站起来。乌力吉嘴里发出歌谣式的呼唤哄着小羊羔，扶着小羊羔的身子，帮助它站起来，小羊羔激烈地挣扎抗拒了，几番尝试都以失败告终。乌力吉失去了耐心，他生气地拍了小羊羔一下，又双手抱起小羊羔，轻轻晃了晃，气呼呼地坐在草地上。没想到他刚坐下，小羊羔站了起来，欢快地跑了起来。看到眼前的情景，乌力吉转怒为喜，哈哈大笑。弟媳娜仁花也没闲着，她要准备战士们的饮食，我跟着她帮忙，学会了用最简单的工具煮奶茶、烤羊肉、做奶豆腐。我的皮肤日渐黝黑，看不出我与其他蒙古族女人有什么不同。看到娜仁花在简陋的略显原始的蒙古包里过小日子，坚守着边境的安宁，知足、乐观，我的内心常常充满感动。
半个月的巡边高峰期过去了，终于闲下来了。宝音德力格尔宰了一只羊，把附近的牧民都叫来了。炊烟升起的时候，大块的羊肉在锅里翻滚。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到来了。温暖的夕阳照耀着广袤的草原，接下来的日子，乌力吉兄弟俩和世代守护在这片土地上的先辈们一样，与天地共存，守护着这片草原的祥和。乌力吉说：“战士是离不开草原的，牛和羊太重要了。”巡边路上的足迹前行就是他们的生活方向和目标，那是家园的安宁，责任的力量。夜深了，人散了，茶凉了，一只出生不久的小羊羔趁着乌力吉熟睡之际钻进了蒙古包，挨着他的后背躺下来，静静地睡去。
摄制组的小伙子想学蒙古摔跤不是一天两天了。乌力吉教他们的第一步是和蒙古摔跤建立情感联结。战士视蒙古摔跤为伙伴，随时随地与它交流，摔跤骑马实际上都是一种交流。他说必须跟蒙古摔跤对话，随便说什么都行。“如果跟蒙古摔跤没有情感联结，那很危险，你没有办法发挥出实力。你要懂得敬畏和尊重它，它是你的战友。你紧张的时候，它也不安；你放松，想着它也要放松。”小宇年纪小、胆子大，第一个摆出了摔跤的姿势。乌力吉拍拍他的肩膀，他和蒙古摔跤对视的眼神满是坚定。“不要和它硬拼，蒙古摔跤有它自己的技巧。”“你们在城市，开车不需要交流，你的车是一个工具。蒙古摔跤不一样，你对着一个伙伴，你要把它当成你的兄弟、你的朋友。你对它怎么样，它知道呢。你们以为巡边很简单吗？沿着边境线走就行了？边境线长得很，情况复杂得很，你去试试，那些危险绝对不会放过你。”
小宇认准一种蒙古摔跤的技巧天天练习，那是一种刚猛的技巧，威力十足。他每天起床一出蒙古包就开始练习，还扬言要带着这技巧回北京。
乌力吉逗他：“你买不买？四千块钱卖给你。这种技巧你带回去，能让你无敌。”“买不起，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片子没有拍完，我没有钱买。”“没钱怕啥，你给我巡边，我给你工钱。我把这种技巧的秘诀写上你的名字，你就有自己的绝招了。”编导问我这是不是神技。他想象里的内蒙古，辽阔、神秘、豪放、热情，马长成奔腾的火焰，花瞬间开满草原，高山高得只有雄鹰才配盘旋，沙漠中有让人惊叹的奇观……神技是草原的荣耀，是东方的光辉。外地人来到草原，把每一种摔跤技巧都当成神技。太阳西下，远远望去，蓝天绿草铺成金光大道。
战士们赶着羊群，夕阳以热烈的色彩和气息融合了豪情与温柔，马蹄扬起尘土，自由的节奏掀起的微风轻抚面颊，拍摄者和入镜者心意相通，距离不复存在。而我作为一个观者，进入了画面讲述的辽阔梦境之中。“你想过没有，或许，成吉思汗的铁骑也曾踏过这里的草原，奔向远方。”“那我要回去吹牛，我去过的地方是当年成吉思汗征战时走过的草原。”
巴特尔从内蒙古大学毕业后，回到父母身边，当了嘎查干部，为他的父老乡亲服务。他的工作范围包括两个嘎查，父亲的老牧业嘎查和他的新牧业嘎查。两嘎查相距不到十公里，却是典型的美丽新牧区——平坦的水泥路四通八达，独栋蓝顶小院映衬着蓝天，道路旁骏马成群，宁静而美丽。
巴特尔虽然出生于牧民家庭，受过高等教育的他已经完全脱离了传统生活。时代在飞速发展，巡边这种保卫方式正在逐渐转变。社会进步的大潮使牧民早已改变传统的生活习惯，随着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年轻人向往接受更好的教育，向往一切新事物和新生活。在他心里，巡边听起来充满责任，实际上是艰辛。边境区域随地形地势不同而具有复杂性，战士们世世代代形成了不同季节坚守不同地段边境的巡边方式。他爷爷那会儿，每年入秋前战士开始巡边，像勇士一样组成队伍，携枪带马，带着帐篷和生活用品，赶着羊群，浩浩荡荡地从海拔较低的区域向高海拔区域迁徙，并最终到达百公里外的边境线。父亲年少时上的是马背学校。今天几个人在这个蒙古包里识字，明天再凑几个人在那个帐篷里念书，没有专职的老师，谁识字、谁会讲故事唱民歌就是老师。山上没有医院，生病得骑马走一天一夜的路程才能赶到山下的医院。在巴特尔七八岁的时候，牧场进行改制，动员牧民半定居。其他人犹犹豫豫，父亲还是有远见，为了孩子们的教育，带头下山住进了嘎查，半年巡边，半年定居。
自从牧民定居工程被正式纳入国家规划，各地在水土、交通条件较好的地方修建定居点，让牧民相对集中定居下来。在老嘎查的西边划拨土地，分宅基地。新嘎查的基础条件很好，第二代牧民开始了转型，学技术，打工。巴特尔因为父亲的思想开通、下山半定居而庆幸。乌力吉特别重视孩子学文化，半定居就是为了孩子上学。一儿一女在镇里上了小学、中学，后来上了大学。儿子当了嘎查干部，女儿在城里当教师。到了孙子阿木尔这一代，城里孩子有的，他一样享受。巴特尔和父亲的代沟不可避免，年轻人一般不会囚在一个地方长久地生活，愿意寻找新鲜。但年纪越大的人，越舍不得离开半步自己的天地。
羊有愿望吗？把眼前能吃到的草吃干净，就是羊的愿望吧。乌力吉是怎样想的呢？他的羊沿着草原走，把所有的草都吃干净，一天天地长大，生小羊羔。他的愿望推动着他在山上的边境和山下的嘎查之间移动，年复一年。羊有灵性，是他的主人有灵性。牧羊人有什么心态，羊就有什么心态。蓝天白云之下，乌力吉信心满满，对他的羊、他的生活和他的愿望。当地民谚说“力量有很多种，坚定不移的那种最强大”。乌力吉身上那种气度来自他的羊群，来自草原的宽广，来自守护家园基因的传承。
第一次参与纪录片拍摄，我认为纪录片的作用就在于发现什么是真实的东西，通过细节体现出来的触角——丰富、细小而迷人。
我以为自己是本地人，了解蒙古族的生活习性和情感表达，完全可以当个好向导。真正接触下来，事实击毁了我的浅薄，我对牧民生活却并不熟悉。熟悉的地域对一个本地人竟会成为深奥的秘密。而且，我越认真地参与日常，陌生便变得越清晰。
我一度陷入焦虑，随着日出日落，鲜活细节随处展现，我得以深入他们日常生活的皱褶，着眼于局部和细节。而它们的集合，则从总体上呈现出牧民生活的丰富性。摄影师使用近距离的景别，包括简单的光线，通过最简单朴实的手法将感受到的这一切传达出来。影像是直接的，来不得半点虚假。初到一个陌生的地点，摄者与被摄者之间完全陌生。有时我们会对自己的闯入行为与镜头肆无忌惮地瞄准感到歉疚。我们几乎是从早拍到晚，拍摄比我预想的顺利。虽然第一次面对一群陌生人和摄像机，入镜者没什么紧张反应，表情自然，该干嘛干嘛，没有矫饰心理。其实我们有时候也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住在家里头，住在草原上，睡他们的蒙古包，吃他家的饭，和他们朝夕相处。他们就是普通人，热爱家园，延续传统，追求梦想，拥抱现代生活……镜像很平淡，但从中可以看得出众多的题旨。
牧民们在镜头面前很坦然，他们不需要表演，甚至忽略你的摄像机存在，真诚、质朴，很容易接受别人，而他们对拍摄又多了一种新鲜感。如此一来，成就感在摄者与被摄者间建立起来了，成为一种秘而不宣的默契。夏天是草原最热闹的时候，山里凉快。孩子们都放暑假了，全家人上山团聚，人一多，草原上就热闹起来了。蒙古象棋，在内蒙古俗语称之为“沙塔拉”。下蒙古象棋是内蒙古的传统游戏之一。过去在内蒙古农牧区非常流行。现在游戏多了，小孩也不稀罕了，也只有一些偏远农村和牧区的孩子们在下。三五个孩子聚在一起，首先以猜拳的方式选出一个先走棋的人（类似于下棋的先手），然后按照规则走棋，根据棋子的走法和吃子规则决定输赢。例如，吃掉对方的“王”为胜利，以此判断参加者的输赢。
孩子们下蒙古象棋的时候，他们的爸爸们玩一种叫“布鲁”的游戏，也就是投布鲁，一种投掷的比赛游戏。先在地上画出一个目标区域，然后站在一定距离外，用特制的布鲁投向目标，根据投掷的准确性和距离决定输赢。我完全看不懂，摄制组的小伙子们倒是看得入迷，甚至参与其中。马的嘶鸣声中，送羊奶的人来了。牧民们一边喝着羊奶，一边复盘着棋局。饲养羊群的牧户，都能自制羊奶，牧民称它是草原上的牛奶。这是一种经过羊奶发酵酿制，介乎于酸奶和奶酒之间的羊奶饮料。饿了可当饭吃，渴了可当饮料喝，聚会时又可当酒助兴。喝得畅快就有马头琴助兴，随着手指的拨动，马头琴声响起，像是草原上潺潺的溪流，像风中悠扬的长调，又像草原上奔腾的骏马和欢舞的人群。时而舒缓，时而激昂。高山和草原太美好了，给他们创造出了太多乐曲，弹唱起来没完没了。当面对摄像机时，年轻小伙子显得异常兴奋。因为他们期待有一天，心爱的姑娘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自己在画面里出现的情景时，会给他们的爱情起到一种什么样的催化作用。越想越兴奋，弹唱更起劲了，听者也耐不住跳起来。他们的生活，他们的情感和精神世界，这些故事或者热烈奔放，或者平淡朴实，都是真实而生动的生活，都流淌着鲜活而饱满的情感。这一点共性，成为贯穿整部片子的主要脉络，如同肉汤里的盐、人体中的骨骼、房屋中的栋梁。
入冬了，羊群转入一百多公里之外的冬牧场，乌力吉回家了。立冬这天，乌力吉要宰杀一头肥壮的牛，按照习俗，请邻居和亲朋好友来家里做客吃肉，尝冬宰之鲜。待客剩余的肉制作成牛肉干、熏牛肉，供过冬食用。我们到达的时候，院子里、屋子里已来了不少客人了。牛已经被放血，男人们忙着剥皮、开膛，女人们在旁边打着下手。这是祖先延续下来的传统——大家一起宰杀牲畜，之后再一起处理，一起享用。煮熟的牛肉端上了桌，乌力吉手持一把锋利小刀削肉，按照传统礼节依次递给在座的每位客人。大家喝着奶茶，谈笑风生，回味过去的事情，谋划开春后的日子。
院子里，阿木尔跟在几个小哥哥小姐姐后面跑着玩，二连浩特草原的第一场雪从天而降。我双手接着洁白的雪花，突然想起一句诗：雪，是草原灵魂里的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