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记》新采43:檀弓上·有子的“主见”
孔子言“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只要是行过拜师礼的,我都尽心尽力地教诲。所以,成就“三千弟子”的宏大气象。孔门立教,因人而异,皆“叩其两端而竭焉”,所以,有“七十二子”成德达才之实绩,孔门之教因此得以源源不断。
唯一遗憾的是,孔子之后,再无“大成至圣”如孔子者,“七十二子”之后,再无成德达才可超越“七十二子”者。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礼记·檀弓上》所记载的“有子问于曾子”一章,或多或少能瞧出点其中的端倪来。
有子问于曾子曰:“问丧于夫子乎?”曰:“闻之矣:丧欲速贫,死欲速朽。”有子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闻诸夫子也。”有子又曰:“是非君子之言也。”曾子曰:“参也与子游闻之。”有子曰:“然。然则夫子有为言之也。”曾子以斯言告于子游。子游曰:“甚哉,有子之言似夫子也!昔者夫子居于宋,见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夫子曰:‘若是其靡也,死不如速朽之愈也。’死之欲速朽,为桓司马言之也。南宫敬叔反,必载宝而朝。夫子曰:‘若是其货也,丧不如速贫之愈也。’丧之欲速贫,为敬叔言之也。”曾子以子游之言告于有子。有子曰:“然。吾固曰:非夫子之言也。”曾子曰:“子何以知之?”有子曰:“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以斯知不欲速朽也。昔者夫子失鲁司寇,将之荆,盖先之以子夏,又申之以冉有,以斯知不欲速贫也。”
有子问于曾子:“你听老师讲过失位去国之礼吗?”曾子说:“我听老师说过,‘失位则欲速贫,既亡则欲速朽’——官职丢了最好快点贫穷,已经死了最好快点腐朽。”有子说:“这些不是君子该说的话吧!”曾子说:“这是曾参我从老师那里听来的。”有子又说:“这些不像是君子该说的话。”曾子说:“这是曾参我和子游一起时听到老师亲口这样说的。”有子说:“既如此我就相信了吧。但我想夫子在当时一定是有原因不得已才这样说的。”曾子把这番对话告诉了子游,子游说:“了不得啊,有子的说法太像老师了!先前老师住在宋国时,看到宋司马桓魋为自己打造石椁,做了三年还未完成。老师说:‘如此奢靡,死后快点腐朽才更好。’‘死之欲速朽’之说,是为宋司马桓魋的奢靡谋死之事而说的。鲁国的南宫敬叔每次回鲁,必定载着珍宝去国君那儿朝见。老师说:‘象他这样以财物贿赂方式求官,失了官位应当快点贫穷下来才好。’‘丧之欲速贫’是针对敬叔行贿求官而说的。”曾子把子游的话转述给有子,有子说:“果然如此。我就说这种话不像是夫子说的嘛。”曾子说:“你是如何听出来的呢?”有子说:“当年夫子做中都宰时,曾规定内棺厚四寸,外椁厚五寸,由此可知夫子不会想要人死就快速腐烂掉。当初夫子丢掉鲁国司寇的官职,将要到楚地去,先派子夏去打理,再派冉有去协助,由此可知夫子并不希望人丢官后快速变得贫乏、困窘。”
孔子没世后,孔门显赫于世者不过“七十二子”,其中敢以师承自居者不过曾子、子贡等人。然而,真正如孔子一般以“吾未尝无诲焉”行教——“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者,已经无人能真正做到了。此后,动辄讲“子日”者比比皆是,然而真如孔子一般“无行不与天下者”了了无几。
什么叫“无行而不与二三子”?说到底就是行“不言之教”,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毫无遗漏地展现给学者观瞻、揣摩、评价。曾子能做的,大概只剩下他临终前对手脚完好的聊以自慰了。子贡能做到的,大概只剩下他为孔子守孝三年而后又加三年了。
今天,我们讲半部《论语》治天下,是像子贡当初追求的那样,——“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倘能如此,不要说半部《论语》了,一句《论语》就足以安身立命了。反之,即便能熟读成诵,不能转到实学上,充其量也就是拽拽“文言”而已。
回过头来看,有子想追“圣人言”,问曾子是否听老师讲过“失位去国”之礼。曾子丢给他一句“丧欲速贫,死欲速朽”,若是有子不能切记体察,不能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斯言之害,远胜于无。
有子尚且有师从孔子的切实经历,尚且有孔子在做中都宰、去鲁司寇时的切实记忆,使之不致于轻易迷信。在今天的学者面前,只剩下中间经无数人手点画、批注、擅自臆测的几本书了,所谓的“圣人言”早已比有子时变形了不知多少倍。倘不能像有子一样切己体察,有自己的思考与判断,难免不陷入到伪妄之境。不要说“学为圣贤”了,不入阿鼻地狱便已经是烧高香了。
孔子之所以成为孔子,是他“好古,敏以求之”的结果,更是他身体力行、切己体察“学而时习之”的结果。“七十二子”之所以成为“七十二子”,是他们“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将“圣人言”不断转化为实学的结果。
倘若守着一堆文字,不落到实处去做,不能在做之时有所发明,仅靠料想臆测,必然要陷入到自误误人的境地。
“有子问于曾子”一章,学者不可不读,读后不可不惊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