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07的那个年头里,如今大行其道的智能手机和平板电脑,还只是超前卫的设想,那时手机的奢华,更多的体现于开盖儿的方式上。那时的笔记本电脑,远没有现在这么的轻薄,不过即便如此,它依旧是个奢侈品,我是到淮安三四个月后,才由于工作的需要,装备了它。
那时,U盘是传递信息的必备物件,而且它好像也是在那个年头里,才刚刚完成了,从“M”到“G”的革命,尽管容量不如今天的零头,但它们却各个有着装下《大不列颠百科全书》的梦想。
才去淮安时,我兜里就揣着那么一个有梦想的U盘,不过里边装的不是《大不列颠百科全书》,而是公司的各种报表和从网上搜集到的各种淮安资料。我也是看过那些资料后,才知道淮安在个什么地方,才知道它原来就是过去的淮阴,那自然也是淮阴侯的家乡了,当然,更是才知道,那里居然还出来过一个大文豪,因而,收拾行囊准备启程时,又在那已经是鼓鼓囊囊的背包里,又塞进了两本《西游记》。
才到淮安时,暂住在一家小旅社里,夜里难以抵住苏北的冷,因而好心的老板娘,又多送了一床棉被。而我每天回到那个小屋子里时,多半也要在第一时间里钻进那两层棉被下。那时的手机还不象如今这样的吸引眼球,因而在那个无聊的一日又一日的时间里,自只有那两本《西游记》是常捧在手中的。
那两本《西游记》应是上中学时就买了,印象中应是读过多次的,但读过多次也总未读完。淮安那次读完了吗?不记得了,能记得的只是在每一个冷冰冰的夜晚,都像是紧裹在两床厚棉被里去读它,那时我就在想,这次是一定要读完它的,只有读完它才好意思去见那位吴承恩先生。
大半个月后,我搬离了那家小旅社,搬到了租住的楼房里,从此就不再多注意淮安的冷了,当然也就不再记得是否还裹在厚被子里去读那两本《西游记》了。
不管是否读完了那两本书,吴承恩先生在河下的故居终还是去了,那已是半年以后,是在淮安最湿热的八月份里。那天是下着小雨的,雨不大,也就没有想着拿伞。当时有几件事情前后而至,因而倍感工作的压力,恰逢是个周末,突然想去散散心,于是就坐上10路车子,去了楚州。
河下古镇的“河”字应指的是淮河,这里是夫差挖的那条邗沟,与古淮河的交汇处,古称末口。那条淮河在南宋初年还是存在着的,当年宋金两国就以淮河为界,而那位抗金名将韩世忠与他大名鼎鼎的老婆梁红玉,就常年率军镇守于此。
只是宋金时流过这里的淮河,就像宋金时留在这里的仇恨一样,早已消弥于无形,这里只有里运河在镇子边上平静地流淌着,平静得你都分辨不出它的流向,这个在如烟细雨中的古镇子,也是静得能听到檐下滴答出的水声,街头见不到几个行人,即便见到的也多是带着急匆匆的脚步。
还好,那座吴承恩先生的故居不用找人打听,有一路的指示牌在告之。
吴承恩的故居在河下镇的打锣巷,清灰的砖墙,棕漆的大门,金字的牌匾,那匾额上的题字是现代书法家舒同先生的墨宝。
进门是一片竹林,在细雨中摇曳着,似能滴答出水灵灵的翠意来,为这不大的青砖院落,生出几分翰逸神飞的清幽。绕过竹林和假山石便是故居的正厅,左右三间,当中的主堂屋里,高悬着匾额,上边题写着“射阳簃”。
吴承恩先生字汝忠,自号射阳山人,射阳是淮安于汉时的称谓,当年先生的儿女亲家,当朝状元沈坤,就曾赠送此牌匾于他,只原迹早已遗失无踪了。
匾额下,有一对抱柱的楹联,写着“搜百代阙文采千秋遗韵,艺苑久推北斗;姑假托神魔敢直抒胸臆,奇篇演出西游”,当然这说的是先生功绩,却也是今人的手笔。
说说吴承恩先生吧,他确是旷世之才,但终尤是个不幸的落魄者。
先生是淮安府山阳县人,胡适先生考据过的《天启淮安府志》中说他,“性敏而多慧,博极群书,为诗文下笔立成,复善谐谑。所著杂记几种,名震一时”。只是这么一个性敏多慧、名震一时的人物,却到了近半百的年岁才勉强补了个岁贡生,这大器晚成上是有点像是蒲松龄,当然更像是吴敬梓笔下的那位范举人。
只他比范举人还不幸,不如中举后的范进一路仕途得意高官得坐,吴承恩只在五十岁后做了几年知县、县丞之类的下级官吏,后又因遇人不淑而愤懑辞官。胡适点评《西游记》时曾说,“如果著者没有一肚子牢骚,他为什么把玉帝写成一个大饭桶?为什么把天上写成那样的黑暗、腐朽、无人?为什么教一个猴子去把天宫闹的那样稀糟”?
或许就如胡先生所言吧,今人认为吴承恩先生就是在辞官后的这段时间里,写下了那部旷世奇书,想来他也应是背负着这样的情绪,满腹这样的义愤才是的,而这似乎倒应了太史公所说的,“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思垂空文以自见”。
然而这部做为明代四大奇书,当今公认的中国古典四大文学名著之一的《西游记》,于当时是并未给它的作者带来什么声望和财富的。吴承恩的人生境遇于这个节点上的不幸,倒又与杜甫、梵高有些相似了,生前不为人所识,死后却人人尽识他们的伟大。
和杜工部一样,吴承恩的一生也是于贫困潦倒中终了的,只是他真的比杜工部还不幸,杜甫去逝后四十三年,大文豪元稹就发现了他的光芒,而吴先生的光芒,却要耐心等上340年,才有大文豪来发现,稍是幸运些的只是,发现他的不是一位,而是两位。
故居正堂后,还有一进院落,也是左右三间,那是主人的卧室,其后还有个后花园,只是那些都已不是真迹,而是现今的区政府拨款,仿明代建筑修建的。
知道了吴承恩先生的人生脉络后,真的就觉得这处故居是过于铺张些了,据说这处故居的原址毁于抗战期间,现在的院落是1982年在原址复建的。我想象着吴承恩先生去世时的落寞,以及去世后更为落寞的那340年,就真的怀疑,他的故居还能保存到抗战时期吗?当然了,复建它的原因自不用解释,他也享受了“伟大”所该具有的居住面积,而按这个面积来说,一个不识他生计的人完全可能会误解了吴先生的出身,以为他的成分应是个“大地主”。
吴承恩先生用一百回的巨著《西游记》,向我们阐述着《心经》中的那句“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禅机,就如二十三回里的那四观音戏弄师徒四人的高堂大院、美妇如云,到头来也不过是松林荒郊里的人世幻像,只是网到了个猪八戒高喊着“师傅救我,师傅救我”罢了。
“古者富贵而明摩灭,不可胜记”,吴先生之所以能走出数百年的落寞被今人铭记,就是因为他是“倜傥非常之人”。在心间给他竖一座丰碑或就可以了,本欲西行的人,再大的院落也是盛不下他的。
那两位发现这位“倜傥非常之人”者,是我们近代的两位大文豪,一位是鲁迅先生,一位是胡适先生。
上世纪20年代初,周胡二先生为中国古典小说做了“筚路蓝褛的开创工作”,对于《西游记》的研究考证,周先生写了《中国小说史略》的《明之神魔小说》,胡先生写了《西游记考证》。其实即便在一九二一年胡适先生写下《西游记考证》初稿时,他也未确定《西游记》的作者的。
在清时,人们一直以为《西游记》的作者是长春真人,就是那位丘处机,鲁迅、胡适二先生通过明清流传的各种版本考证,否定了作者丘处机的说法。胡适先生认为作者应是“明朝中叶后的一位无名的小说家”,而鲁迅先生考据出了这位明代“无名的小说家”,他就是吴承恩。
周胡二先生在《西游记》的研究上是有交流的,鲁迅先生分享了他的发现,胡适先生在再稿的《西游记考证》中确认了吴承恩的著作权,并初步整理勾勒了吴承恩的生平年表,于是这位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作者,才浮现在了我们的眼前。
“嘤其鸣矣,求其友声”,而我们不得不感叹,这样高山流水般的知己之交,有的时候是可以跨越百年的,只是这样前后的大师也都已走远了。
故居后的那处小花园叫做悟园,他与贫苦终了的吴承恩先生自然扯不上关系,这里的“悟”似乎更是读者对于《西游记》所得的领悟。
我们在都市中营造园林,其实也是在追寻自然的一种的状态,那种自然的状态即在自然之境里,也在我们自身之中。人生最自然的年纪或就在人生的两端了,一个在无知无畏、无忧无虑的人生之初,一个在阅尽千帆、终无所谓的垂垂暮年。《西游记》中也有这么两处美丽的花园,一处在猴子称王的花果山水帘洞,一处在众生敬仰的灵山雷音寺,它们似乎也在路途的两端,它们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隔着九九八十一难,隔着十四个春夏秋冬?
长吗?那却似乎是我们每个人必走的路途,因为它就是我们的人生。
何人没有在未经世事时有过战天斗地大闹天宫的梦想呢?
何人没有在意气风发时被社会这个如来佛硬生生地打翻在五指山下?
何人不是为了成功、为了事业、为了婚姻、为了家庭而带上金箍走上漫漫西行路?
何人不是“心生种种魔生”,于是要在种种磕磕绊绊中完成降妖伏魔的历练呢?
何人又不是“心灭种种魔灭”,到头来终又是“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呢?
人生如此,何人又不在西游?
当我于那依旧淅淅沥沥的细雨中,从那座依旧崭新的故居中走出来时,面前的里运河依旧在平静地流淌着,平静得依旧辨不清它的方向。当年一位落魄的老人,在这条河边走过,或他也会不时停下脚步俯瞰流水,而脑子里依旧幻化着齐天大圣在大闹着天宫,依旧幻化着师徒四人在历经着磨难……
我想象这样的画面时,一首歌从那个背景中默默地响起
从前现在过去了再不来
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
开始终结总是
没变改
天边的你漂泊
白云外
……
(《大话西游》主题曲《一生所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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